陽光慵懶,秋風漸緊,天邊灰蒙,落葉飄零。秋,終於越走越深了,我已全然感受不到夏的一絲一毫的氣息。少了湛藍的天空、熱辣的陽光、濃鬱的樹蔭,空間就變得無比寬闊,就像一個舞台,撤了帷幕,卸了道具,走了演員,便分外荒涼。
是深秋的傍晚,正深陷悲涼,卻忽然聽到遠處的蟲鳴,一如初夏的蟬鳴。一聲接著一聲,如同一個又一個正在調試的音符。我頓時有種時光交錯之感。恍神之際,蟲鳴卻愈加嘹亮起來,“吱吱”的聲音直抵耳膜。
天色漸黑,蟲鳴越來越密集。遠處的樹腳下,田埂上;近處的草叢中,牆根裏都是蟲鳴了。蟲鳴雖然不免單調,卻也是高低有錯,粗細不一。有高亢得能令你想到隆隆飛瀑的,也有低沉得能讓你想到緩緩流水的。有粗獷得能令你想到北方沙漠的,也有細膩得能令你想到江南水鄉的。密集的蟲鳴如一張細密的網,把我穩穩地托住,高高地抬起,又將我輕輕地放下。這樣聽著的時候,秋,似乎也不那麼荒涼了。多虧了它們,給秋抹上了一縷暖色。
夜晚,我躺在床上,涼風侵入我的被子。窗外的蟲鳴一如既往地纏綿。要不是窗前清冷的月光,身上微冷的秋風,空中歎息般閃過的落葉聲,我還真以為自己正身處初夏。嘹亮的蟲鳴,讓我在深秋的夜裏有了春天般溫暖的幻想。
我不禁擔憂起來。幾天後的它們會在哪兒?是鑽到地底下冬眠,還是任自己的軀體風幹在秋天裏?不管怎樣,屬於它們的時間正在縮短。一個月,半個月,十天,五天……我無法想象,沒有蟲鳴的秋夜該有多麼荒蕪。
又有誰能在桑榆之光裏如此鎮定、如此從容?它們的聲音依然清亮,我不能從中聽到時光悄然來臨的聲音。這一切,對它們來說,似乎並不重要。它們關心的,是如何讓自己的聲音繼續下去,如何扛起這個單薄的秋天。
夜已深,蟲鳴漸漸稀落。我推門走進秋夜,身上的冷意頓時又加了一層。靜靜地立在草叢中,感受著蟲鳴帶來的心的震撼。此時,我的心中除了感動,就隻有崇敬了吧。
人生是一段擠出來的時光
擠出來的時間,多半是美好的。第一次有這樣的感覺,是在小時候。我記得有一回,母親叫我去買醬油,家裏沒什麼醬油了,但還不至於影響當天中午燒菜。我拿起錢,噌噌噌往村口的小店跑。
回來時,我突發奇想,想去看看南瓜花。我家的南瓜種在村子對麵的山坡上。那天,夏日的豔陽高照,南瓜葉綠綠的,仿佛被人塗了顏料,黃燦燦的南瓜花引來了很多大黃蜂。它們嗡嗡地飛著,在花叢中流連。有些南瓜花開得正豔,有些則已經敗了,結出了青澀的小南瓜。那天中午,我在瓜地裏看了許久的南瓜花,還捉了好幾隻大黃蜂。
多年後,我總會想起那次看南瓜花的情景。之所以難忘,大概因為那是我擠出來的一段時光,如果我買了醬油直接回家,就無法遇見那片南瓜花,也無法看到戲花的大黃蜂。因為擠出來的時光在計劃之外,所以收獲也自然是額外的。與擠出來的時光相遇,恰如在平凡的路途上偶遇一朵鮮花。
長大後,尤其喜歡唐代李涉“偷得浮生半日閑”這句詩,常會擠出一些時間,去放鬆心情。有一次,我去采訪一位企業家,采訪完畢已是下午四點,回家還早,便打算到郊區的山坡上走走。
那是一個有磚瓦廠的地方,一排排燒製成型的磚頭整齊地立著,工人們正有條不紊地各司其職,拖拉機的“突突”聲聲聲入耳。太陽不似中午那般晃眼,我躺在鬆樹的陰影裏,內心愉悅而遼闊。不知李涉路過鶴林寺時,是否也是這樣的心情,但偷閑的愉悅大抵不言而喻。偷閑的時光,無工作之煩瑣,無案牘之勞頓,無人際之險要,無塵世之喧囂,其因為有脫俗感,與現實生活有距離感,而分外美好,正如我小時候看南瓜花的情形。偷閑的時光是一段無瑕的、純粹的時光,所以有時不免想,如果一生都處於這樣的時光,該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