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翠花
翠花十六歲嫁到這個村兒,至今已七十年了。
村子靠馬路,七十年前的馬路算什麼馬路啊,坑坑窪窪,一天到晚塵土飛揚。為了生活,隔三差五的,翠花的男人就要拉上架子車,出門去城裏賣菜。村子離城裏有七八公裏的路,但要走上好幾個小時;賣完了菜,還要走好幾個小時才能返回。那時沒有別的東西可經營,隻有種菜,種得也不多,自家人吃過,其餘的都拉到城裏去賣。但也比翠花十六歲以前待的那個村子強,那個村子靠山,山上全是土,一刮風就像來了妖怪似的,此外什麼都沒有。人在地裏也種菜,但缺水,村子裏一直都沒有井,像井的,是一個低於路麵的坑,如一口炒菜的大鍋,鍋裏的水,是老天的眼淚,老天高興時,沒有水,鍋就幹了,老天悲哀時,就有了水,鍋就盈了。當然,多時都如蜻蜓點水似的,剛好蓋住底兒。
沒有水,別說種菜,人都渴得冒煙兒。
翠花嫁過去就是享福了。嫁是女人的第二次生命,嫁得好,活得好,嫁錯了,有時悲哀,有時生不如死。
翠花與男人生活在一起,日子雖平淡,但很平實。他們一口氣生了八個孩子,四男四女,跟插秧似的齊整。孩子們一張嘴就要吃的,翠花和男人辛勤地務著莊稼,莊稼地不全在附近,有的在半山腰呢,男人帶著翠花,扛著器具上山,山幾乎從不下雨,他們就在山上種了孜然什麼的,孜然是一種香料,烤羊肉時放上孜然,味道立馬就不一樣了。但男人和翠花幾乎沒吃過烤羊肉。幹活幹累了,倆人躺在地裏休息,那時已是黃昏,西北賊辣辣的太陽已沒了什麼熱度,隻剩下尾巴點勁兒,暖暖地照在身上,男人和翠花的心也就潤潤的。男人瞅瞅山梁上,又瞅瞅山下,一個人影都沒有,男人就示意翠花,翠花害臊,但禁不住男人的指頭在她身上一頓亂戳,索性一咬牙,一股腦兒做了,之後男人攏著翠花的肩頭,翠花望著天邊的那一抹夕陽,說,真好看。
男人和翠花的全部能耐就是拉扯八個子女成人,孩子們都爭氣,長大後,有的當了教師,有的當了工人,有的當了幹部,也有的還是農民,七七八八,幹什麼的都有,日子有的好,有的不好,但也不是很差,農民,隻要一心一意務地,吃穿都沒問題,怕的是心思不在地裏,又沒有別的能耐,好吃懶做的那種,那就麻煩了。
日子漸漸過得像模像樣時,男人和翠花都過六十歲了。
西北的天也突然變得時時都有沙塵,若是純粹的沙塵,也好像不髒,偏偏大風吹起整個村莊的動物們的糞便,其中或許也夾雜著人的糞便、衛生紙什麼的。就有了這樣那樣的寄生蟲,真正的蟲子農民一般是不看在眼裏的,但那些細微的“蟲子”卻能要了男人的命,那一次,大約是吃了什麼髒東西,男人患了痢疾,一時沒治好,竟然走了。翠花很傷心,哭得死去活來。自打那之後的大約十年光景,翠花奔七十時,大女兒查出了癌症,是晚期,沒幾個月,竟然也走了。翠花很傷心,哭得死去活來,她邊哭邊喊,老天爺,你長長眼,收了我去,不要再折騰我的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