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舉報
我想舉報我們局的局長。我和局長素來無仇，為什麼要舉報他？話不能這麼說，我是一個正直的人，看到局長的不軌行為，自然是要舉報的。局長拿公款請私家客，這對不對？當然不對。既然不對，可不可以舉報？當然可以。這個問題早就不是問題了。我現在想的問題是，到底該實名舉報還是匿名舉報。一字之差，價值不同。對於實名的，上麵非常重視，一查到底，絕不姑息。對於匿名的，要麼不管不理，要麼蓋個章、批個字——舉報你的，你看著辦吧，完了給我們一個報告。這事就不了了之了。我不是怕局長打擊報複，公民社會，人要習慣被監督。知道有人監督、有人舉報，局長包括其他當官的才能潔身自好。再說，現在當官的都是大學本科以上學曆出身，都是文化人，打擊報複的事，是大老粗們幹的。
這事我和老郝商量了一下。老郝拍案而起，說，還有這事？一頓飯就吃了一萬多，簡直天理難容，舉報他，讓他把錢吐出來。我找到了知音。我說，老郝，要不我們一起舉報，人多力量大。老郝一愣，望望天花板，說，這個，我沒看見局長吃一萬多啊。我說，你連我都不相信了？老郝說，這不是一個概念。我們商量的結果就還是我一個人舉報，實名反映。老郝充當我的證明人。一旦我為此而遭受不公正對待，老郝將主持正義。我想這樣也好，省得全軍覆沒。我就舉報了。信是老郝替我寄的。本來我是要親自去郵局的，但臨時有事，換了老郝去了。老郝我相信。我們多年的好朋友。
我等上麵的動靜，等了一周，沒有任何動靜。我說老郝你看這是怎麼回事？老郝說，如今上麵也忙得很，線索太多，得排隊。也對。
但我再見局長時，卻有了點生疏的感覺，也有了點不自然的感覺，我這個人，正直，但不夠圓滑。正直的人是不是都不夠圓滑，這不好說。
諸葛亮正直，但是人家圓滑，處理事情滴水不漏。我就做不到這一點。
局長和藹地說，小張，坐。局長笑著說，你工作不錯，很努力，但是我覺得你不太適應機關，我給你找了個去處，下去的話提半級，等時機成熟時，我再提你上來，再給你提半級，這樣你既得到鍛煉，又得到提升，你覺得怎麼樣？我很高興。但我並不慚愧。雖然我舉報了局長。一碼事是一碼事。局長在吃飯上犯了錯誤，在用人上是公正的。
這才是好幹部。
我剛下基層沒幾天，老郝就接了我的班。老郝接我的班沒幾天，局裏發生了重大人事變革，中層幹部競爭上崗，和我一起上班的老郝要資曆有資曆，要能力有能力，在眾多競爭者中脫穎而出，當了辦公室主任，享受副處級待遇。這麼一比較，我下基層的損失就大了。等我再上來時，老郝一定是我的領導。
不過老郝進步了，我也挺高興的。我吆喝老郝請客。老郝說，咱倆誰和誰，我請。
一年之後，我原地沒動，老郝當上副局長了。我給他擺酒祝賀，幹了十來杯之後，他更加高興。又幹了十來杯之後，他喜形於色。再幹了十來杯之後，他的嘴巴就不聽話了。我和他對著幹，嘴巴也不聽話了。
我問，老郝，當年我的那封舉報信你給我寄了沒有？他說，寄了，怎麼沒寄？我問，老郝，你是怎麼給我寄的？他說，我簽了個名——寄走了——我相信老郝。他不會騙我。老郝醉得不省人事了。
——我望著老郝，突然想，如果老郝不是在舉報信上簽名而是在信封的右下角簽了名，然後把信寄給了局長，那麼，這事就變成了什麼呢？我舉報局長，老郝舉報我舉報局長。這樣，後來發生的一切才符合邏輯。可是，老郝是那樣的人嗎？我扶著老郝出門。我沒醉。我後麵喝的都是礦泉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