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林外傳》裏邢捕頭問:“你們知道魚翅是啥滋味嗎?”呂輕侯答:“聽說跟粉絲差不多……”類似問對,已經是固定套子了,類似於“披薩等於外國燒餅”,是人民用來調戲上頭的聰明把戲。這其中透露著這種哲學:鍾鳴鼎食未必就比清粥小菜有味道——也就多個擺譜的功能。
按魚翅來說,其應該算借味菜,所難得者在於口感。發得好的魚翅輕滑柔彈,比粉絲有跳躍感。袁枚《隨園食單》裏對魚翅的做法,火腿雞湯冰糖等極盡華麗扭曲之能事。唐魯孫寫北平翠蓋魚翅、譚家菜做翅子的方式,比袁枚又旖旎得多。我隻覺得,按那些炮製魚翅的華麗烹調法去對付橡皮筋,估計也能好吃了。舉例來說,類似於一個麵貌平淡清素身段尋常的女孩子,名化妝師濃墨重彩妙筆丹青地一畫,再稍微PS一下,也能是絕代美女。
袁枚寫魚翅,妙在這句:“往往以三錢生燕窩蓋碗麵,如白發數莖……真乞兒賣富,反露窮相。”這又合了《鏡花緣》裏君子國宰相的說法:魚翅等本來淡而無味,無非是價錢貴些,可以拿來炫富。若如此,何不幹脆把白銀直接放托盤上端來?
雖然有失偏頗,但吃飯擺譜,古已有之。
我所見吃飯譜擺得最大的,是《基督山伯爵》裏一個段子。基督山把天南海北的兩條魚擱一盤子上,然後輕描淡寫地陳述,說最愛的是想象“這兩條魚如何天南海北聚一起”。唐格拉爾不信,基督山就叫人把活魚端來給他看,以示“兄弟我有的是錢,一買就是兩條,一條吃,一條看”。
《紅樓夢》裏,鳳姐吃飯時調戲劉姥姥。先是說一個鴿子蛋一兩銀子,再把茄鯗說得花裏胡哨,“倒要十來隻雞配他”,最後一套木頭杯子。與基督山風格不同,但本質一樣:口腹之欲到此退居次席,耍帥擺譜牽著人玩才是終極目的。
吃飯擺譜是門極大的學問。《潘金蓮之前世今生》裏,曾誌偉給王祖賢劃拉一大堆日式料理,簡直像相撲手吃飯。對麵單立文風雅地請姑娘吃柳川鍋,眉梢眼角風情萬種,高下立判。風雅人吃飯是講究擺譜的,但得含而不露,包子有肉不在褶上。《圍城》裏唐曉芙笑方鴻漸叫一桌子菜,“這不是吃飯,是神農吃百草了”。其實唐姑娘未必不喜歡人擺譜,隻是方鴻漸擺得不大對而已。
說到擺譜,回歸袁枚那句“真乞兒賣富,反露窮相”。說到底,譜還是得擺,但得擺得恰當,擺得風雅。比如黃蓉給洪七公做“二十四橋明月夜”,火腿裏紮豆腐球,就很有擺譜嫌疑,但是名字起得好,做得又利落,譜擺得不著痕跡,所以就成了妙味。
高雅的擺譜方式,通常是以清寒襯奢貴,比如袁枚“冬瓜燕窩”。吃過川菜館用鮑魚汁配鐵板豆腐,大致差不多。四川的開水白菜也有此嫌疑,明明內蘊深厚,偏作天真無邪的清澈狀,顯得舉重若輕,是種極高雅的擺譜了。
當然了,我輩俗人,食精膾細是願望,但沒那麼多強製性。吃東西務於味與香,色、形和其中各類天理人心的含義還是等而下之。黃蓉之可愛,在於家有黃藥師這樣的大才,做得了“玉笛誰家聽落梅”這等神菜,一路四鹹酸四蜜餞挑著嘴,可是跟著郭靖就吃西瓜、偷雞、吃壓扁的點心,什麼都肯。
所以,人生找吃飯伴侶,能找個不愛譜也不擺譜的,肯和你午飯金堂玉馬吃鮑汁鵝掌枸杞牛尾湯,晚飯坐在路邊攤吃碗麻辣小麵的姑娘,上到魚子醬,下到麻辣燙,夫複何求?
夜雪封門羊肉湯
金庸愛大仲馬,化用過其著作中許多情節。著名的有《連城訣》跟《基督山伯爵》的獄中故事,不知名者有《射雕英雄傳》和《二十年後》裏共通的偷酒炸船逃生情節。關於飲食,則有如下例子。《基督山伯爵》末尾,唐格拉爾被囚挨餓,聞著綁匪躺的皮革,都能想起德尼佐廚師給他做的“蔥爆牛肉”;《書劍恩仇錄》,紅花會囚了乾隆爺,也是餓他一陣,然後叫禦廚來做“蔥椒羊肉”。
私下想來,牛肉是水滸好漢們的最愛,講究花糕也似好肥肉,壯碩勁道;乾隆一個舞文弄墨到處題詩還愛編典故調戲臣子的皇帝,羊肉就顯得雅馴些。至於蔥爆則有大講究:假設你饑腸轆轆,一碗蔥香凶猛的蔥爆羊肉和一碗溫潤沉厚的羊肉湯,哪個更勾引你呢?
因此,羊肉既沒個性又有個性。沒個性,在於此物性甘而溫,不至於被人魚生火肉生痰地研究陰陽生克,也鮮有女孩子吃了點羊肉就跟沾海鮮似的過敏到近於毀容然後痛哭流涕。而且羊肉上及天子之席,下到販夫走卒都能吃,不像魚翅海參,局限性大。有個性,在於羊肉易辨認。我有些朋友口鈍,吃豬肉、牛肉和狗肉時,經常舌頭打架分不出來,但羊肉從肌理到氣味至於口感,鮮明易辨,因此羊肉是種上得廳堂下得廚房、外柔內剛、謙衝溫容的君子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