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上海,坊間遍布桂林米粉店,可見桂林米粉這詞深入人心,根植於桂林人之胃了。在桂林人的食譜裏,米粉幾乎是無時不刻都可以列位置的,和青島的魷魚卷一樣,遍地花開,以至於早晨起來,一碗米粉可以果腹。在陽朔便看到一家“瘦子桂林米粉店”,屬於典型的桂林米粉格局。進店,門口一桌一桶,桶裏是米粉的濃湯,自己盛來澆到米粉上,桌上是調味的各種配菜,炸黃豆、煮海帶、酸蘿卜……應有盡有,根據個人口味任意搭配。米粉是使大米打成粉末,搓成一條一條,雪白如練,粉嫩幹淨地鋪在碗裏。自己端一碗熱燙豐嫩的米粉,先自己選加了花椒、酸豆角、肉片、香菜等,一碗粉立時花花綠綠,色彩鮮明生動。走到桶旁,桶裏是骨頭湯,生滾鮮活,把可憐的豬骨脂膏壓榨殆盡。舀起一勺來,香味濃烈的湯直撲到米粉上,米粉幾乎發出被燙後快活的尖叫了,香氣隨即四溢而出。那些無精打采的花椒們,一下子就被激發了精魂,自覺自願無限妖嬈地攀附在了米粉周圍,仿佛花瓣落滿美人臂膀。端起來一嚐,那嫩滑柔韌的米粉,襯了辣、酸、鮮、香諸般重疊豐滿的香味,在味蕾上滑行流連,起伏不定。一口氣把米粉條吸入口中,心滿意足地籲一口氣。直到這時,臣服已久的辣味,才騰騰地立起來。
以前聽朋友說,湘川之地的人愛吃辣,是因為天氣潮濕,不吃辣提火散濕,身體勢難持久。廣西眾山盤桓,山水蔥鬱,雲霧繚繞,所以吃辣格外活躍。重辣之外,又輔以酸。廣西的酸豆角、酸蘿卜之類,那酸能直撓到人心癢處去。就這一味酸,比起北方厚味,江南柔淡,就又截然不同了。
在陽朔滿目所見,最多的牌子是所謂“啤酒魚”。各家店招高懸,貼著自家大廚榮獲大獎的照片,無不標榜自家正宗。小心翼翼踩點兩天,狠心鑽進一家店去,別的菜一概不要,就要一條啤酒魚。那邊兒鍋碗瓢盆一通忙亂,端上來一個平底大盤。服務生在旁指點,大意歸納:這不幸而為啤酒魚的仁兄,本是漓江中一條守法魚兒,造化弄人被抓來殺了,不經刮鱗就放入油鍋炸之,然後加入大量的啤酒、醬油、辣椒,以及諸般不足為外人道的作料,加蓋黃燜,方見天日。
聽罷,猶疑不定地拿起筷子夾了一塊,覺得這魚汁液濃厚鮮美,腥味全被洗脫。炸幹的啤酒香味若有若無,肉質鮮美柔軟,而且不比一般魚儼然缺乏鍛煉般的肉爛鬆垂,居然還香脆滑韌,滋味不俗。
陽朔另一道洋溢廣西風味的美食,就是田螺釀。所謂“釀”,似乎是廣西獨家的做法。用切碎的瘦肉和田螺肉拌在一起,加入薄荷葉和少許桂林特產三花酒,塞入洗淨的剪過尾巴的田螺殼裏,最後下到鍋裏炒熟。那田螺肉仗著肉香、薄荷清香助陣,又仗三花酒醇香,狐假虎威起來,比一般傻蒸熟的田螺香過百倍。上海話裏有所謂“螄螺殼裏做道場”,說的是在極小的範圍內大做功夫。這田螺釀,便恰好是這個詞的最好詮釋了。
在廣西待了那麼一段兒,大致印象便是這裏的菜巧。本來在江南,習慣了精致細巧的點心和花樣繁多的菜肴,以為天下獨此一家了。沒想到嶺南之地,真是到了用盡其心的地步。尤其廣西美食細巧繁雜,對口感和調味的繁雜度達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米粉之細、田螺釀之巧、啤酒魚之調味,以至於荔浦芋扣肉之酥濃、白切土雞之嫩滑,以及《麥兜的故事》裏麥兜媽媽教大家做的招牌神作紙包雞之逸……大概陽朔一帶的美食,就是把原材料都整治到毫無原材料影蹤,然而變出無數種詭異而又令人欲罷不能的味道來。
海南遊食記
十二月的海南午後經不起毛衣,穿T恤走在太陽底下,又有點春寒料峭的錯覺。酒店在海口的海邊,旁有牛與田。坐車進市區時,黑黃交加的牛們被主人牽著在田裏溜達,尾巴搖得像女孩子撒嬌時的辮子。南方的天空沒有江南或東海邊那樣淡藍墨水洇紙似的純藍,因為陽光色調太烈,就跟印象派畫兒裏諾曼底的布丁似的,天空裏一線線一縷縷加金。
從一連串名字裏帶“人民”或“東”“西”的路走,穿過東門市場,上博愛路。後麵一片大海的味道——確切說,大海濃縮發酵的味道,都是一進湯就濃鮮誘人,幹聞讓人想一死了之的幹貨——當年趙高往始皇帝屍體旁塞鮑魚,可憐了始皇帝在天之靈。早前看見有涼茶賣,鋪子上一色排開各類藥方,猶如廣東老火湯的配方,店主口氣壯闊,儼然每碗茶都是和田之寶昆山之玉,喝一口長命百歲的。買了杯加了金銀花和羅漢果的茶喝,比上海可以買到的王老吉味濃,清涼而甜,末了的一絲清苦之味也明顯,層次分明。
博愛路走過好幾個十字路口,找到朋友鄭而重之推薦的牛腩店,叫了一份牛腩飯坐下。南海的牛腩店大多風景如此:黑黝黝一個店,幾張似倒非倒桌,兩個油膩膩電扇,外觀去布衣荊釵,暗藏著天香國色——張愛玲說女人相信街角胡同才能吃到美食,確實是放之四海皆準的道理。牛腩、牛腱等上來,飯應是蒸過,粒粒分明,不相粘連。另放了一瓶南乳醬,自蘸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