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小是個饞人,見著好吃的東西挪不了步,推而廣之,看到描述吃的字句或影像就目不轉睛。看書看電影,總是對吃喝的情景記得最熟。小時候常為此慚愧,自覺境界不高。長大讀書,見餘華《許三觀賣血記》裏,困難時期,許三觀為了滿足兒子和妻子,就繪聲繪色描述了紅燒肉、魚、炒豬肝的做法,讓他們過過癮,才明白聽字思食,大家皆好。
歐洲某位尊姓阿爾伯特的社會學家曰,發現新大陸外加與東方的通航,對歐洲最大的改變,並非那些被殖民者堅甲巨炮所俘虜的異洲人種或是被搶劫的黃金象牙——這類東西隻和帝王將相有關——而是歐洲人民的餐桌上,終於不再全是麵包牛肉了。他們看到了那些見所未見的東西:番茄、香蕉、咖啡、玉米、米飯、茶、甘蔗、煙草和東南亞五彩斑斕的香料。以此類推,可知天下之大,莫大於食。世界版圖再風雲變幻,權貴天驕再怎麼呼風喚雨,於我等小民百姓,還是隻求一日三餐。
天下食物之博姑且不提,僅中國飲食之宏偉淵深,就實在是河漢無極,終人一生也未必能嚐其萬一。中國寫食者多,袁枚、唐魯孫、逯耀東、王敦煌、汪曾祺、梁實秋等諸位先生,無一而非走南闖北、遍覽天下、胸中有丘壑之人。以我這樣的年紀(本書所選文,率半是二十六歲到二十六歲所就),經曆之淺,所見所思,自然顯得不自量力。最初會膽大包天,試著寫些飲食方麵的字,是因為遠離家鄉,不時想起老媽做的雞湯、老爹的豆腐幹絲一些家常,思而不得,於是隨筆記下。所以本書無非所思所讀、家常飲食、父母舊邦,外加餓肚子看書時狂吞饞涎。談論的與其說是飲食,不如說是記憶。普魯斯特寫《追憶似水年華》,就是從他吃到一口瑪德萊娜小點心開始,可見把記憶與吃掛鉤,雖大師亦不能免,況我這樣的俗人呢?
這些家常飲食、懷想父母,讓朋友看了,偶爾也有共鳴,會同樣想起家鄉、食物、小時候諸般往事。本書如果還能論到什麼有意義的主旨,其實也不過如此:中華飲食,博大精深,蘊藉深遠,又永遠溫情寬厚。猶如我們腳下的大地、碗中的麵湯、父母的慰藉。蘇軾說江上清風山間明月,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我借此句,大概中國食物之博,實在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實在當以感恩慶幸之心對待之。而人走到天涯海角,胃與口舌總還是認祖歸宗,每個成長起來的飲食男女心底,都有一道帶著父母溫暖的家常菜。走遠了之後才會知道,食物之美,在於沉厚。孔雀舌、天九翅、魚子醬的豪華,也並不比燜肉麵、蛋炒飯、湯泡飯等偉大。人生在世冰霜苦旅,所期望的,也無非就是樸樸素素求碗熱湯喝。
並:謹以此書獻給我的父母與若,及一切喜愛著飲食、懷念著家鄉一碗熱湯的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