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分迷茫地看著她，這個稱呼仿佛從極其遙遠的地方慢慢傳過來，時間泅渡至此，舊年往事依稀隻可以看出個模糊的輪廓，卻總是覺得似曾相識，這女子似曾相識，這稱呼也是似曾相識。她的淚水衝花了臉上的胭脂，“我是如煙啊……”
如煙？如煙……哦，如煙。難道當真是那個曾經跟著我爬牆上樹的如煙，是那個與我一同受罰一同偷偷跑出去看廟會的如煙麼？
風景依稀似舊年，沒想到此女竟然是上官如煙。
上官將軍把她帶到我們麵前的時候，她也不過才六歲而已。怯生生地睜著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轉了幾轉，最終落到了束發揚眉的我的臉上，卻猶疑不定，抿了抿嘴方才試探道：“黛香見過謝哥哥。”
我一時間竟沒反應過來，待得我剛要開口，她卻已被旁邊的上官叔叔訓斥了開來，“這孩子真是胡說八道，分明是個小姐姐，快喊楚冰姐姐！”
她繼而又瞪了瞪已經很大了的眼睛，忽而咧嘴一笑，那聲音比起方才更甜上了幾分，“楚冰姐姐！”
我就是有再大的火氣也無處可發了。
父王告訴我，這是如煙妹妹。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她。小小的人兒，梳著尋常人家小女孩的發髻，臉蛋兒粉撲撲的，白裏卻透著紅潤，如同桃花盛開時的花瓣，潤澤剔透，直欲讓人捏上一把才算過癮。一雙眼睛更像是會說話一般，滴溜溜地瞧著人，倒讓我有幾分不好意思。乍一見著她我還道是誰，聽了原委之後才明白原來是燕將軍上官啟的女兒。那時候我還在心中暗暗慶幸，幸好不是父親的女兒，否則日後可教我如何自處？相形見絀，再沒有更精準的了。上官將軍奉皇帝哥哥命令出征，卻不知將女兒安放何處。他妻子早已亡故，竟然沒有再續弦，留下一個女兒便像命根子那樣對待。實在放心不下，這才想出送到我家裏來的法子。父王自然欣然同意，他巴不得我不再纏著他，好向著一個大家閨秀的方向發展。
鑒於第一次被錯認成男子的經驗，我終於也發現了自己內在的潛力。從前我都不知道，原來束發勒腰之後可以變得如此風流倜儻玉樹臨風，霎時我就找到了人生的方向……這都是我胡說的，實際上，是如煙的出現讓我覺得我也可以去保護一個人，像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一樣，像族中的父兄長輩一樣。
起初的時候我當真是十分頭疼，她既不能射箭，也不會拳腳，若是讓她看我練習免不了多了幾分威懾之意，再加上她寄人籬下的身份，保不準心裏會怎麼想，沒法子，我隻好暫時棄了它們，跟著她聽聽先生的課業、練練字，學學女紅，倒也成了一段難忘的經曆。我原以為她真的就好像書裏說的那些女子一樣，溫婉大方、聰慧得體，卻不知，原來將門後代，多少都是有些血性的。
上元燈節的時候，我與她偷偷跑了出去玩耍。這對我來說原本並不是什麼稀奇的事情，雖然每次被抓到現行免不了都要聽一番“世家大族王府小姐，如此隨意成何體統”之類的教訓，可我依舊樂此不疲，外麵的世界對我有著說不清的吸引力，總想身處其中。如煙見我整裝蓄勢待發，自然也按捺不住。扯著我的袖子用那種我一向都受不了的水汪汪的眼神看著我，這一招當真管用地很，我隻得帶上她。
說是偷偷溜出去，其實也是有人知道的。我的婢子辛娘自會在樓外樓的一間二樓雅間裏等著我，屆時我們玩累了，還可以透過那窗子觀賞煙花以及熙熙攘攘的人群，想想都覺得愜意。隻是隻許她在那兒等著，不許跟著我們，王府裏無數眼線，她若是讓人認了出來，那我們的身份自然暴露，我這人就是這個毛病，在別人眼皮子底下是怎麼都玩不痛快的。
我扮男裝早已是駕輕就熟，可如煙卻是頭一回。想來她的家教定然也是甚嚴的。我瞧著她，雖然穿了一身普通農家男孩子的衣服，但周身氣韻是無論如何都遮掩不住的，若是細細端詳，定然會被看出破綻。不過好在是晚上，人人都顧著自個兒玩樂，也不會怎麼注意我們。畢方城原本就比其他城鎮繁華許多，一到這節日的時候更是熱鬧非凡。眼見著到處都是人群，我們兩個身材矮小，便如墜入人海一般，隻得奮力抓緊了，才能勉強向前移動。護城河裏也是一派絢麗景象，此時自有世家大族的婢女姬妾外出賞玩，各色船隻應有盡有，更有不少青樓勾欄女子載歌載舞，極其盡興，旁邊船隻以及岸上喝彩一聲一浪高過一浪，大家紛紛爭奇鬥豔。一時間河上燈火輝煌，遠遠看著，更如漫天星辰一般，好看極了。那些年月已是大靖末年時期，帝都生活奢靡，由此可見一斑。但百姓們大多沉溺其中，被這虛有其表的繁華蠱惑，朝堂之上的那群人仁與不仁、賢與不賢，對他們來說其實沒有太大的分別。
我跟如煙玩過了燈謎，賞過了遊船歌姬，隻是還不覺得盡興，便又順著人流一陣瞎走。眼見著前麵憑空擺著個台子，周圍已聚集了不少人群，大家交頭接耳、看著極是熱鬧。我便拉著如煙湊過去看個究竟。走近了才明白，原來是對詩送禮品的遊戲。其實也稱不上什麼遊戲，都是為了替大家助一下興，對中了有獎，對不中也不過是尋個樂子罷了。我問明白了之後搖了搖頭，隻因為這事是我天生就不擅長的，聽著那些人押韻還押得我頭疼呢，剛想拽了如煙走，卻發現她兩眼倒放著非同一般的光芒，得了，這丫頭定然是碰上了強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