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孝順
錢多了沒用，錢越多越花不出去。
你別瞪我，這可不是我說的，這是我大爺斬釘截鐵地告訴我的。我大爺傻？我傻？狗屁，你才傻呢！我老家屯子裏的人都這麼說。去年過年時我回老家，村委會院牆上用白石灰寫著兩條觸目驚心的大標語：一條是“一人結紮，全家光榮”；另一條是“錢多了沒用，錢越多越花不出去！”
不是，不是，絕對不是“瘋子村”，也不是“癡呆村”，也不是“富裕村”“小康村”，我那個村子沒一家萬元戶，不騙你。這麼說吧，百元大票還是我過年時用手擎著，挨門挨戶展示給鄉親們看的，這是他們頭一次見到大額鈔票，有一多半人不相信是真的。
我本想給我大爺留下一張，他老人家說沒用，花不出去。沒人能破得開這麼大的票子，懂嗎？就是沒法子找零頭。鄉親們見到我，都說一句：錢多了沒用，錢越多越花不出去。聽了像是口令、暗號似的。他們怕我無法理解這句鄉村格言，便用鐵的事實給我闡釋。
事實是這樣的。
我們村有個老宋頭，老婆死得早，就靠他一個人又當爹又當媽地拉扯大了兩個兒子。大兒子生性愚鈍，又得過腦炎，說白了就是個傻子。
小兒子機靈，老頭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小兒子身上。這小子也的確爭氣，成了全村有史以來的第一個大學生。從上學到工作，一直在大城市裏，很少回家。據說，這小兒子後來成了大富翁，滿麵春風，有的是錢，銀行行長手頭緊都找他借。家裏除了金的就是銀的，沒有別的，連馬桶都是鍍金的。
老宋頭在鄉下跟大傻兒子一塊兒過，那日子就甭提多苦多難了。爺兒倆不能同時出門，就一條褲子。
小兒子挺孝順，有一年回去了。高級小轎車開了一排，停到了村口，村裏的路不行，進不去。幾個人把車座卸下來，把他兒子抬進了家。隨從一大幫，光保鏢就有四五個，全戴著墨鏡，滿手都是亮晃晃的金戒指。還有些人抬了幾箱子東西，是冰箱、洗衣機之類的電器。老宋頭後來就往冰箱裏放煤塊，在洗衣機裏醃鹹菜，因為村子裏沒通電。
那一回，他小兒子隻在家坐了有半個鍾頭，沒有工夫，太忙了，還要到省城趕飛機出國。
老宋頭指望小兒子把他那個傻哥哥帶到城裏，沒提自己。小兒子沒答應，說一輩子在農村生活慣了，到城裏會長病的。
大款兒子問老爸缺點兒什麼，老頭告訴他，什麼都不缺，就是吃不飽飯。兒子連個窩頭都沒帶回來，這使老人家有些失望。
富翁臨走時留下了一張卡，四四方方，薄薄的，挺好看。他告訴老爹，這裏麵存著好多好多錢，把全村子都買下來還能剩下一大筆。老頭半信半疑，端量了那張小卡片好一陣子，又伸手摸摸兒子的額頭，沒發燒，看來不是說胡話。兒子叮囑老爸，用的時候一刷就行了。
小兒子走了。老頭想到村上的小雜貨鋪裏買瓶煤油點燈用，可怎麼也刷不出錢來。用刷子刷沒錢，往炕沿上刷，也沒錢。鍋台、門框還有小雜貨鋪的貨架都試過了，就是刷不出錢來。
老頭一病不起。刷卡這件事在村子裏引起了軒然大波，絕大多數村民認為他兒子是大騙子或精神病，也有一些人說這玩意兒在咱鄉下不能用，得到大城市才能使。老宋頭年輕時都沒進過城，現在連上茅房都得讓傻兒子攙著，哪能為了買點兒糧食去大城市呢。鄰居們又說，當初他小兒子要是能留下個三五十塊錢就好了，也不至於把老頭急病了。村子裏還不好救濟他，因為他兒子有錢是出了名的。一些好心的鄉親偶爾去送點兒豆腐、饅頭、稀飯什麼的，老頭勉勉強強又熬過了半年。
老宋頭死了。他那個小兒子不知是從哪兒得到的消息，反正他回來了。入土那天，場麵可大了，真讓村子裏的人開了眼。大魚大肉名煙名酒等供品擺了足有一大馬車，光鞭炮就放了整整一天，用紙糊的房子、車、馬……那叫好看呢。
臨了，小兒子當著鄉親的麵寫了一張萬元的支票，然後用打火機點著，在父親的墳前燒了。據說是讓老爹帶著到陰間去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