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冊子拿來了。我父親於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曾在國王隊待過,我們對著那些橄欖球場和大教堂綠地發黃的照片琢磨了又琢磨。我父親表現出了一種新的機敏的輕浮勁頭;我家男孩子們聚在一起,他便扯高嗓門兒,對做“經典動作”的喜悅有點瘋狂地誇誇其談一氣,在起居室地毯上給我講解一番關於橄欖球規則。
“從你身後傳球一像這樣。不管什麼時候都要從身後傳球,千萬不能從前麵傳球。”
他對國王隊記得最開心的事情與往一隻洗衣房的籃子扔球有關,因此弄壞了他的胳膊。我父親講起這件事總會當做純粹的樂事。每逢星期天,我們都會在《星期日周刊》後封查尋一片不起眼的文字裏刊登的私立學校橄欖球比賽結果。國王隊勝了,早餐桌上便會出現慶賀的氣氛;一旦他們輸了,我們也都沮喪起來。我母親把一些卡片牌姓名布條加工了一下J.M.H.P.拉班學校之家。到了晚上,她把這些姓名布條一個接一個縫在襪子、褲子、短袖衫和毛巾等用物上,逐一與她這位女總管的印刷名單對上號。
當我們進行年度旅行,挨家挨戶拜訪伯母姨母時,我競有幸成為口頭禪,如是一句啟應禱文被重複著:“唔一喬納森上私立學校了,你看看。”天哪,我與眾不同了。突然之間我跳出了“孩子們”的行列,有頭有臉地俯視眾小了。我可以在玫瑰學校與我的老朋友們無遮無攔地講話了一那些個平常小男孩兒,隻配玩玩足球,星期天還得按部就班去一如果他終究要去的話一非國教徒教堂做禮拜。
在我參加的按手禮禮拜儀式上,奇切斯特主教宣講了保羅《使徒書》至《以弗所書》的經文:
我因此,主的囚徒,奉勸你們:
既然奉召,你們行事做人就要與天職相稱。
那一年,誰行事做人都沒有我值得。我早已在培養我的“奉召”,定時與上帝交談。我身著想象中的彌撒祭服“行事做人”,一個特殊的光環隱約可見地閃現在我的周遭。
如同我父親指出的,把我送進私立學校,分明意味著種種犧牲一巨大的犧牲。我的母親不能去買衣服穿了;我的兄弟們隻得撿別人的舊衣服穿;既然吸煙要花錢,我父親不得不關卩重考慮把煙鬥放棄了。這一切令人於心不忍。我生活在一種受迫害的利己主義的不斷膨脹的泡影裏,這是不爭的事實,可是我突然感覺到這一切犧牲的結果也許會是我把大家都拖垮了。到了夜裏,我拚命想見自己從橄欖球扭奪中脫身而出,直奔球場觸分線,為我們的“學校之家”贏得分數;但是這幅想見圖畫從來沒有成為現實。當我的父親談論名聲在外的“家族精神”時,我便會為一種揮之不去的影像糾纏不已,那便是我自己窩窩囊囊地東躲西藏,一臉愧色,難以入圍。我總成為無論哪一方最後挑到的那一個。私立學校真的能改變這一種局麵嗎?我不遺餘力地相信能夠卩願以償,但是一些現實主義病毒又讓我產生懷疑。我確實覺得天生我材必有殊用,但是我的天分卻與教士有些緣分,偏愛獨處;我生來不適合團隊競賽。我目下裝著看不上眼的那類孩子,我實際上發怵一我的同齡人住在大屋子裏的景象委實有些嚇人。我開始疑心我有我的種種局限,我對奇跡的信仰發生了動搖。一方麵是愛德華爵士將軍以及他陣營裏的老戰友,一方麵是舊衣服和磨損的裙子,我在這兩種境況下離家去國王私立學校上學,我有一種被戲弄的感覺,即我才是甘願犧牲的人。
在寄宿學校受苦受難的記憶卻是另一回事一不過哪一種記憶也很難令人置信。我十一歲上去住寄宿學校;離開那裏時正好十六歲;這五年間我真是生不如死,過得很不稱心。無非是老一套。到了節假日,我回到家把我的無所適從的弟弟們揍得青一塊紫一塊。我是他們的班長;他們是我的當值新生。正因如此,我能夠獨享家裏的一些利益,去上私立學校。
我們的家庭生活似乎充滿了反常現象和惡劣發作。問題就發生在我父親的歲數上——
會兒他像孩子,一會兒他成了暴躁的家長。我們的實際環境與我們的秘密顯赫極不相稱。我們讓人說成屬於優越的維多利亞時期的這種家庭與我日常生活的風雨飄搖的混亂狀況,二者之間的衝突經常發生。我們受教育不夠,我們缺少錢花!我們風度欠缺;我們越是缺乏這些東西!我們內心的自尊便越高。在國教教會,在我們不斷搬進牧師住宅的過程中,我們為我們私下家庭的悖論找到了一種客觀的相互關聯的東西。
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英國國教自從喬治·赫伯特做教區牧師以來變化還不是很大。它還沒有受到“存在主義神學”或者“領袖魅力運動”那種頹廢的愚蠢行為的衝擊。它仍然依靠“牧師的終身職位”和這樣的觀念;牧師僅次於鄉紳和醫生,排位第三。即使在城區的居民區內,雖然一座座聳立其中的教堂沒有來得及被視為神聖便被紛紛推倒,遭到洗劫,但牧師在人們眼中仍然像在農村裏的樣子。教會受到住宅區各種權威的友好相迎,這大概是因為人們覺得它可以把“群落”那種活潑的鄉村氣息引進到這些上帝摒棄的地方。讓一名戴著項圈形膠領、身著黑袍法衣的滿臉放光的牧師走在丘吉爾新月街或者凱恩斯路上,你差不多就創造出了另一個醉步踉蹌的人物形象。在某種意義上,牧師就像花錢養一個異物。如同我們的家族,教會曾有過輝煌的曆史,但是已經在走背字了。如同我們的家族,教會得以支撐的隻是它自己內在的道德和器量,麵對的卻是人世間百分之九十芸芸眾生的徹底漠視。如同我自己的臉一樣,教會的公共麵孔是受了傷害的凜然不可侵犯的那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