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金嶺
中國人是喜大的。在國人的眼裏,物與事似乎是越大越好。
我常常見到在穿越華北地區的國道兩旁,那些盡管隻有兩間低矮小房的路邊店,卻敢以“華北大酒店”自冠;城市裏也常有那些規模不大的商店,掛著“東亞商城”之類的招牌,的確是蠻唬人的。由此可見國民心理之一斑。究其理,自然是大有大的好處吧。論起人來,便由大而多。鄉裏人辦事喜好“人多勢眾”,那是講究個場麵,到了治國者那裏,竟然推崇過“人多力量大”,直到弄成了個超過12億人口的大國。我們雖然吃夠了人口多的苦頭,但還是喜歡略帶自豪地念叨“占世界四分之一人口的中國”如何如何,擺的完全是那種大腹便便者摸著肚皮拍著胸脯傲視環宇的姿態。連老百姓蹲牆根論朝政時說起曾禍害中國人的東洋小國,也總會頗為不屑地來一句:狂什麼狂,中國人每人唾一口唾沫也能把他們淹死。在世界經濟日益全球化的今天,我們當然有了更硬的資本:中國這個大市場,誰不垂涎?敢“得罪12億中國人”,叫你沒錢賺!因此,想讓“咱中國”拿“原則”做交易,沒門兒!
說到這兒,猛然想起一位社會學家說過,一個國家的國土麵積和人口數量一旦達到了一定規模,在國際上就不可能被忽視,因為它天然地蘊藏著很大的潛力,本身就是一種綜合國力,這個國家在一定意義上就是安全的;像某些小國雖然很富有,在國際上也不會有多大分量,因而不可能有長久穩定的安全感。究其原因,是因為大國人多地廣,有很多意想到的和意想不到的潛力在。仔細一想,似乎也有道理。遠的不說,從1840年以來,內憂外患,中國人死於刀槍之下者到底有多少,不知曆史學家們有沒有統計過,但光一個抗日戰爭據說就死了3千萬人,中國終於沒有亡國滅種,固然要靠中國人民一往無前的革命精神,恐怕也賴於“中國人民是殺不完的”;五六十年代,中國因頻繁的“自然災害”而“非正常死亡”3千萬人,除了“世界上還有三分之二的人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需要拯救的精神支撐以外,也賴於“盡舜堯”的國人6億之多,畢竟還有納稅者在,因此才不至“王綱解紐”。也因為中國人實在太多了,解決中國人的吃飯問題已經是“對人類的巨大貢獻”了,因而西方那些打著“人權”旗子幹涉中國內政的政客們怎麼能理解“人權在中國首先是生存權”的重大意義呢?難道“人權大於主權”能讓中國人在吃飽之後還能吃得更好?
我有一位朋友開玩笑說,那些貪汙受賄者一弄就是上千萬甚至上億元,可是我們的社會卻能照樣運轉,這是中國人創造的又一個“奇跡”。想來這也不奇怪,大概也有賴於中國“地大物博,人口眾多”吧。近讀唐德剛先生《晚清七十年》一書,更印證了這一點。甲午戰前,李鴻章雖然沒錢買戰艦,可慈禧太後照樣過著一天耗費4萬兩銀子的生活,這意味著半月之費可買日本吉野號巡洋艦一艘,兩月之費可購一超級主力艦,一年之費至少可以裝備一支高踞全球六七位的海軍艦隊。到了1895年《馬關條約》,一賠就是2億兩;此後6年,《辛醜條約》又賠4億5千萬兩,共計6億5千萬兩。這是何等的大國氣派!哪像小國日本,購買一艘戰艦,明治皇娘居然把僅有的首飾都捐出來。我們中國雖然很窮,可不要緊,咱是大國,“潛力”大得驚人呢!雖曆經磨難,可我堂堂中華民族,照樣“屹立於世界的東方”——端賴一大耳。
難道中國不怕亡國嗎?原來不怕的。我最近在《讀書》(2000.6)雜誌上讀到了林崗先生的一篇文章,才悟出了原來中國人是不怕亡國的。林先生說:“自公元前221年秦始皇滅六國統一,中國就是一個超大規模國家。就算到了國運衰微的清季末世……當時最強大的英國,一麵武力要挾通商和傳教,一麵提倡‘保全’中國政策。他們吃不了,也不想別人有朝一日把這塊肥肉吞下去。中國文明的規模,既讓殖民者垂涎,又讓殖民者無奈……西方列強涉洋遠來,並不以掠取殖民管治權為重要目的……適逢國運衰微的季世,最終能避過受殖民瓜分的厄運,它本身的超大型的文明規模不能不說是一個重要原因。”哦,原來如此!這就是中國人的安全感——任何外來者都吃不下這塊肥肉。因為有了這永久的安全感,放心折騰就是了,反正亡不了國。至此就不難明白,1840年以後的中國,在世界現代化浪潮的大背景下,為什麼獨能遊離於人類文明的主潮之外而沒有亡國滅種,為什麼在西方已經轉型為“人民主權”前提下的現代政治國家的時候,中國的皇權專政卻反而達到了高峰。“仿佛時間的流逝,獨與我們中國無關”(魯迅語)似的。
一則以喜,一則以憂。喜的是,有安全感畢竟是好事;憂的是,至今很多人所謂的民族自豪感仍然來源於此。果真如此的話,我們就比慈禧太後強不了多少。“地大物博,人口眾多,用了這許多材料,難道競不過老是演一出輪回的把戲而已麼?”但願魯迅的擔憂不是多餘的。
不管怎麼說,我算是明白了中國人喜大的緣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