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
前些時候我在《隨想錄》裏記下了同朋友的談話,我說“最好建立一個‘文革’博物館”。我並沒有完備的計劃,也不曾經過周密的考慮,但是我有一個堅定的信念:這是應當做的事情,建立“文革”博物館,每個中國人都有責任。
我隻說了一句話,其他的我等著別人來說。我相信那許多在“文革”中受盡血與火磨煉的人是不會沉默的。各人有各人的經驗。但是沒有人會把“牛棚”描繪成“天堂”,把慘無人道的殘殺當做“無產階級的大革命”。大家的想法即使不一定相同,我們卻有一個共同的決心:絕不讓我們國家再發生一次“文革”,因為第二次的災難,就會使我們民族徹底毀滅。
我絕不是在這裏危言聳聽,二十年前的往事仍然清清楚楚地出現在我的眼前。那無數難熬難忘的日子,各種各樣對同胞的傷天害理的侮辱和折磨,是非顛倒、黑白混淆、忠奸不分、真偽難辨的大混亂,還有那些搞不完的冤案,算不清的恩仇!難道我們應該把它們完全忘記,不讓人再提它們,以便二十年後又發動一次“文革”拿它當做新生事物來大鬧中華?有人說:“再發生?不可能吧。”我想問一句:
“為什麼不可能?”這幾年我反複思考的就是這個問題,我希望找到一個明確的回答:可能,還是不可能?這樣我晚上才不怕做怪夢。但是誰能向我保證二十年前發生過的事不可能再發生呢?我怎麼能相信自己可以睡得安穩不會在夢中揮動雙手滾下床來呢?
並不是我不願意忘記,是血淋淋的魔影牢牢地揪住我不讓我忘記,我完全給解除了武裝,災難怎樣降臨,悲劇怎樣發生,我怎樣扮演自己憎恨的角色,一步一步走向深淵,這一切就像是昨天的事,我不曾滅亡,卻幾乎被折磨成一個廢物,多少發光的才華在我眼前毀滅,多少親愛的生命在我身邊死亡。“不會再有這樣的事了,還是揩幹眼淚向前看吧。”朋友們這樣地安慰我,鼓勵我。我將信將疑,心裏想:等著瞧吧。一直到宣傳“清除精神汙染”的時候。
那一陣子我剛剛住進醫院。這是第二次住院,我患的是帕金森氏綜合征,是神經科的病人。一年前摔壞的左腿已經長好,隻是短了三厘米,早已脫離牽引架;我拄著手杖勉強可以走路了。讀書看報很吃力,我習慣早晨聽電台的新聞廣播,晚上到會議室看電視台的新聞聯播。
從下午三點開始,熟人探病,常常帶來古怪的小道消息。我入院不幾天,空氣就緊張起來,收音機每天報告某省市領導幹部對“清汙”問題發表意見,在熒光屏上文藝家輪流向觀眾表示清除汙染的決心。我外表相當鎮靜,每晚回到病房卻總要回憶1966年“文革”發動時的一些情況,我不能不感覺到大風暴已經逼近,大災難又要到來。我並無畏懼,對自己幾根老骨頭也毫無留戀,但是我想不通:難道真的必須再搞一次“文革”把中華民族推向萬劫不複的深淵?仍然沒有人給我一個明確的回答。小道消息越來越多。我仿佛看見一把大掃帚在麵前掃著,掃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