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格尼仍記得上次來到薩圖時的所見。
魔法師的壽命遠比凡人來得綿長,阿格尼回憶著記憶之匣中搖曳的影像,忽然記起了薩圖曾經的模樣。
彼時的第三領還未曾被人為地劃分為當前的名字,“第三領”,這即是代表繁榮的市場、川流不息的人煙和士兵、實際存在的王權——社會,人類所構成的巨大形體。
在獲得那個名字之前,阿格尼就來過此地,他行走在林間的小路上,回憶著彼時此地的模樣。
那時的薩圖隻有一些流浪者的營地,阿格尼見到他們的臉上充滿了柯摩斯中常見的疲憊——那不是因為從最南方的第五領歐因(當然在那個時候歐因也還沒被稱為第五領)長途遷徙至此的身體勞頓,那是種混合著麻木與空虛的絕望。強大的偽神對凡人碾壓的力量差距,努力經營的生活在天災下轉瞬傾覆,甚至於這天災是可預期的——時刻即至。
阿格尼的心緒毫無波瀾。
那是柯摩斯慣常所見的景象,這一群流浪者起碼說得上是幸運,對柯摩斯來說,城鎮被偽神屠殺殆盡後留下一地屍骸許是更為平常的景象。
但是那廢墟般的人心也建立起了壯麗的景象。
阿格尼透過另一隻眼——靈蕪館,魔法師們用以觀測整個領地的圖書館、地窖、以及祭台——看見了薩圖的建立,建築者喊著號子扛起壓彎了腰的鐵石木材、緩慢且堅定地前行,傭兵以血肉之軀探索出血沼群間能夠為人所用的道路,在稀少的食物麵前許多人為采摘果實而被瘴氣毒害,為了找出可食用的食物也有很多人嚐毒喪命,管理者殫精竭慮地思考著一切能夠減少消耗提高資源利用的策略通宵達旦。
如今的第三領【薩圖】就是他們的成果,建立在他們的血與汗之上的城市,或許還不夠完善,或許還有很多問題,但以短暫的二十年間,他們再次以空無一物的荒蕪上建立起了自己的城市,完成了社會的建立,以此對這個世界再一次發出自己的聲音。
而尤為動人的,這聲音不是來自於激昂慷慨的大義和辭藻華麗的願景,它隻是來自於因絕望而漆黑的心底最深處,那一縷對世界蒼白無力的控訴。
那聲音如此蒼白,又是如此讓人無法去描繪的瑰麗。
“即使世界毀滅,也要在此殘酷世界中留下人類存在過的證明。”
阿格尼無言地看著這座城市許久。
魔法師的記憶從遙遠的過去延續至今,無論是哪位魔法師都會為此震撼不已,雖然其他魔法師不像神翎一係孜孜不倦地追求著人性的光輝,作為秘篆魔法師,阿格尼投身於書卷後獲得那些更為真切的曆史記憶與現實交彙所帶來的感動卻不會有所減退。
阿格尼遙遙看向遠方的山脈,血沼群的夾縫中每一寸土地都是稀罕的珍寶,另一方麵人類又隻保守著能夠作為立足之地底線的拮據土地,這是柯摩斯特殊生態所形成的生存智慧,因此那座山脈或許可以說是少有的景物。
但是阿格尼沒有對它的印象。
魔法師的麵容被隱藏在虛無中,看不見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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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人還未出現時,阿格尼已經聞到了魔性的氣息——那是水仙宮,凝結之月相的氣息,將血肉僵硬石化為雕像,石頭似的氣味。
第三領【薩圖】的魔法師,【絕藝之斯魯茲】。
阿格尼仰頭望著流傳不定猶如活物的蒼白月色,今夜被遊魚宮月相統治的夜空下,那獨屬遊魚宮的妖嬈月光美得勾魂攝魄。
那是事實的描述,不是比喻或誇張。
阿格尼看見了一隻來不及飛回的冬鷗被月光勾攝,油脂的色澤從喙和尾巴向全身迅速蔓延,不過幾個呼吸間,那隻冬鷗就哀叫著落在地上,很快沒了聲息。
來人的氣息忽地一張,就像是一個巨物的內在從拘束著自己的身體牢籠彈出一隻手,那巨手如影子飛速在地上掠過,抓回了落在地上的冬鷗。
阿格尼轉身,看著被來人拿在手中的冬鷗,被遊魚宮的魔性侵染,這小生物已經被侵蝕成一個栩栩如生的蠟像,遊魚宮的魔性於是分毫畢現地將其拓印下來,這蠟像還仍殘留著死前最後一縷惶恐的掙紮模樣。
但這在柯摩斯早已司空見慣,也並不是阿格尼在意的重點,他看著這位魔法師。
給人第一印象最為強烈的,就是那火焰般的紅色長發肆意瀑散在裸露的肩頭,精致的麵容有著與柯摩斯慣常所見的木然疲憊截然不符的神色——肆意且活力。
女性魔法師?阿格尼微微側頭,此前他隻知道第一領【艾歐】的魔法師【秘篆之赫爾特】是少見的女性魔法師。
來人身上的服裝也顯然並非常人的衣著——篆刻著魔紋的布帶微微發光,如蛇般在身上緩緩蠕動,十分勉強卷住胸腹,布帶間露出大片的肌膚足以證明,該人身上顯然隻有此物,爾後像四肢延伸纏繞著的布帶正如蛇的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