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拜拜,晚上見。”
撫上頰邊濕潤,溱汸怔愣。思穎突如其來的親昵動作,總是讓她反應不及。
對思穎,她隻是責任、義務,她心中不存半分惜愛,甚至於,她恨她,雖然她對自己一心一意地依賴、雖然她是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包袱,但她不愛她,一點點都不愛。
對!她不愛、不愛!
對小穎好,純粹是為了要她代替媽媽站到舞台上,要讓世人知道,穆意涵後繼有人!
沒錯,就是這樣,她沒對她特別好,她的一舉一動都是為了盡責、盡本分。
溱汸走出房門,順手把杯盤洗淨,壓下電飯鍋,裏麵有外婆的午餐。
“外婆,我要去上班,要記得,壁鍾響了,才可以去電飯鍋拿飯吃,知不知道?”
溱汸湊向前,把外婆的白發再度攏齊,然後彎身替她整理床上的棉被。
外婆沒回答,坐在搖椅裏,眼睛望著窗外藍天,幾隻鴿子飛過天際。
“外婆,晚上小穎回來,會陪你出去散步,你要乖乖在家,不能亂跑!”
其實,就算外婆想亂跑也不可能,溱汸在門外麵加裝扣鎖,必須從外麵才能打得開。
“小溱,我肚子餓。”她老重複同樣一句話。
“你剛剛才吃過飯,不餓了。”搖頭,她看向外婆。
“我不餓了?”外婆反問。
“對,你不餓了,要等鍾響,才能到電飯鍋拿飯吃。”
這些話,她天天重複,就如同她的生活,每天做同樣的事、用同樣的努力,目標隻有一個——將思穎推上舞台。
溱汸用遙控器打開電視,讓方盒子裏的人物陪外婆度過寂寥的一天。
“小溱,小穎去跳舞了?”外婆問。
偶爾,她也會像現在一樣清醒,隻不過次數不多,不會讓人心懷期望。
“對,小穎去上學、跳舞,下課後她會回來陪你。”
下一句,外婆又開始重複每天的對話——
“我想洗澡。”
“我下班回來幫你洗,現在,我必須去上班。”像和機械對話般,幾乎不用大腦,她的話自動輸出。
“小溱要去上班?”
“對,我要去上班。你要乖乖在家裏麵看電視,不能亂跑。”她走到櫃子邊檢查開水還夠不夠。
“小溱,我肚子餓。”
相同的話出現,小溱沒有不耐煩,長時間的訓練讓她比任何女人都來得有耐心。
“外婆,你剛剛吃飽,不餓了。我要去上班了,外婆,再見。”
拿起小背包,推著腳踏車,她走出家門,新的一天開始,她的工作是——努力。
真討厭,明知道她要趕舞蹈課,數學老師還故意把她留下來補考,要是被姐知道,又有一頓好訓了。
“你不曉得隻剩下七天嗎?這七天的努力才有意義,過了這七天,就算你再拚命,也沒辦法進舞蹈班。你知不知道,整個市裏有多少學舞蹈的女孩子想進這個班級,她們全都是你的競爭對手,隻要你少努力一分,她們就會遠遠超過你。”
奮力踩著腳踏車,思穎口中念念有詞,念的全是姐平時嘮叨她的話,這些話她老早聽得耳朵長繭。
用盡全力在巷道間衝刺,思穎偷瞄一眼腕表……完了,她遲到了,希望鄭老師別打電話去問姐姐,她為何沒去上課,否則她會慘死。
氣喘籲籲,汗水和她一樣努力,一顆顆從額頭滑向她的眉頭,濃濃的眉毛擋不住滾滾而來的汗水,鹹鹹的汗珠滾入眼睛,刺痛的感覺傳入神經。
幸好練舞的人對疼痛免疫,假設說牙痛是一級疼痛、生產是二級疼痛,那麼,跳舞所要忍受的就叫做五級疼痛。
拉韌帶是小事,維持在一種詭異的動作不動時才叫真痛,更別提那些摔啊、跌啊、韌帶受傷等等,所以眼中刺痛?小事兒啦!
紅燈停、綠燈行,思穎在紅綠燈前刹住車,從包包裏麵掏出發網,嘴巴咬幾根黑發夾,她迅速紮出馬尾,翻翻轉轉,轉出一個小包包,發夾固定,幹淨利落的模樣出現。
綠燈亮!OK!衝、衝、衝!
她要在最短的時間內衝到舞蹈學校門口,三百米、兩百米,轉個彎,騎完最後一百米就到。
然而,事情不像她想的這麼簡單,在一個完美弧度的轉彎後,她的愛車吻上別人的愛車。
坐倒在地,思穎忘記反應,大腦命令大顆大顆的淚水從眼角往地心方向傾滑,半開的雙唇發不出聲音,隻有細細喘息從喉間逸出。
“你還好嗎?”司機下了車,焦慮地對著她問。
思穎沒回話,眼淚一顆顆往下滾,姐姐的話在她腦中轉轉繞繞,轉悠得她心慌意亂。
怎麼辦?她會被姐姐罵死、她的前途完了、她的未來完了……車子想談戀愛,卻害慘她的未來。
“情況很糟?”傅毅爵跟在司機後麵下車,眼看跪坐在地上的思穎,微蹙起眉心。
“小妹妹,你先不要哭,告訴我,你哪裏受了傷?”司機急出一頭汗水,看看身後的經理,他們還要趕一場應酬呢!突地,思穎清脆響亮的嗓音響起,一串話從她口裏流瀉出來——
“你害死我了啦!我下個星期要去考小德舞蹈班,你把我撞受傷,我就不能跳出好成績;要是我沒進入舞蹈班,就別想進入高中舞蹈班,更別想進入英國皇家芭蕾舞團;錯失今年的機會,明年再考的話,我就比別人老了一歲。
“你曉不曉得舞蹈家的生命有限?我要是沒有好好把握時間,我的人生就隻剩下一個慘字。我死定了,鄭老師說身為一個舞者,要好好保護自己的身體、不能受傷,等一下兒去上課,她看見我受傷,一定會把我罵臭頭。我姐姐賺錢那麼辛苦,每一分錢都花得戰戰兢兢,你害我多花一年的錢、一年的時間,我……嗚……死定了啦!”
她的長篇大論讓毅爵冷冷的眉目添上幾抹人氣,寒冽的眼光轉為緩和。好玩的小女生,要不是她年紀太小,他會對她產生興趣。
“沒那麼嚴重,剛才我們的車子隻是輕輕撞一下而已,我賠你錢好不好?”司機慌了手腳,明明是個小孩子,他竟然招架不住。
“都是你的錯啦,大車本來就應該讓小車,有錢人家應該讓窮人家,你們老師沒教過嗎?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你不能隻管你們家的小孩子,撞了別人家的小孩子,就說沒事啊!”
她振振有辭,把自己車速過快的罪過全往對方身上推,誰讓他開的是大車子。
窮人家?他也是窮人家一員啊!失業半年,好不容易才找到這份工作,上班第三天就發生這種情形,他也是千百個不願意啊!出口說賠償,他還得跟身後的老板商量,預借薪水呢!
司機苦著一張臉,不曉得該怎麼辦。
“你拿什麼賠我的人生和前途?你把我毀滅了、把我媽媽的希望毀滅了、把我姐姐毀滅了、也把我外婆毀滅了,嗚……”
最後會不會連地球也讓這個意外給毀滅?毅爵莞爾,幾個腳步走到思穎身旁,蹲下身體,他審視這個有趣的小女生。
她有一雙大眼睛,濃濃的粗眉遮掩了她的秀氣,但是她的鼻子俏挺挺的、菱形唇瓣紅豔豔的,她很美,將來就算當不成舞者,隻要她一站上舞台,也會是個燦爛的新星。
“你想念小德舞蹈班?”
“對啊……”在“啊”字之後,思穎閉不上嘴巴了。
喔……哪有男生長這麼帥的?他好好看,比她最喜歡的偶像還帥千倍……她頻頻開合的嘴巴神經麻痹,心漏跳兩百多拍,一種別樣的滋味撞進心裏麵。
毋庸懷疑,她喜歡他,雖然他有點兒老,雖然他好像可以當她叔叔,可是……她真的喜歡他。
“為什麼不說話?”毅爵問。
熱熱的岩漿噴出,環繞在毅爵身邊的不再是冷冽的北極圈,而是熱帶雨林,這種轉變,讓剛剛認識他三天的新司機傻眼。
“對、對啊!”思穎回過神,忙投給他一個大大的春陽笑容,“小德舞蹈班很難考,我、我不太有把握……姐說,要是考不上,我的前途會黯淡無光。”
她結結巴巴地把剛才那番精彩控訴推給不知情的溱汸,是姐說考不上會前途無光,不是她小心眼兒,被撞一下下就唉唉叫個不停。
小德?他記得伯父在裏麵當董事。
撥出電話,等了一下兒,電話接通,他對著電話那頭說話——
“伯父,我是毅爵。”
思穎聽不見對方說話聲,隻能觀察他的表情。
“伯父,我記得你是小德中學的董事之一,我想安插一個小女生進入明德舞蹈班上課,你能幫忙嗎?”
沒多久,他把話筒交給思穎。
“告訴對方,你叫什麼名字,還有你家的電話、住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