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1 / 3)

?心動、動心(上)(惜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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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本簇新的粉紅色日記本,封麵上印了野餐中的米奇和米妮,想打開內頁,得先解開綁成蝴蝶結的粉色絲帶,才能翻出寫書人的心情。

翻開第一頁上,日期填著一九八七年十一月二十六日。

書頁上沒有文字,隻畫著一個穿芭蕾舞衣的小女孩,手牽著長發披肩的姐姐。姐姐沒有嘴巴,大大的淚滴掛在眼角下方;妹妹的嘴巴是一道向兩側下拉的弧線,眯成直線的眼睛不敢看向世界。

日記右下方,有一行歪歪斜斜的拚音,寫著——媽媽,小穎想你。

這年,穆思穎六歲,圓滿的生活因母親的辭世而起了重大變化,自此再沒有人去容忍她的任性和無理取鬧。

畫中的大女孩是思穎的姐姐——溱汸,溱汸的父親和思穎的母親是親兄妹,溱汸的母親在生下女兒後便離家出走,下落不明,沒多久溱汸父親辭世,溱汸的監護權便落在姑姑身上。

換句話說,她是由思穎的母親一手帶大的,對溱汸而言,思穎的母親才是她的母親。

全家聚在一起的時光是快樂的,一個得老年癡呆的外婆、一個把孩子捧在掌心嗬護的母親和兩個聰慧乖巧的女兒,這樣的家庭雖有缺憾,卻也有不容忽視的幸福。

當然,若認真說到幸福二字,時間就要更往前推幾年——那時,外婆沒生病、思穎未出世,姑姑和一個俊朗偉岸的男人談戀愛,那些日子,是溱汸人生中最值得記取的一段。

她幾乎以為自己將有個爸爸牽她的手去上學,幫她買玩具,時時把她架在脖子上玩坐飛機;可惜,一段終究隻是一段,溱汸期盼中的爸爸消失,她多了個妹妹,而那個“爸爸”的妻子利用媒體力量,將姑姑逼下舞台,結束了姑姑的芭蕾生命。

姑姑病了,是心病。

自舞台退下來的明星失去光芒,屈居在各社團教跳舞,她為愛情犧牲了熱愛的舞台,是心愛的男人親手將她推入地獄。

她該悔、該恨,可她沒有,隻是以一種消極的態度麵對生活。

溱汸知道,姑姑始終眷戀“他”,在她慈愛的笑容下隱藏著傷心,每每抱著思穎時,她便想念著那個男人,和他在一起的喜樂、一切一切。

所以,溱汸從小就不喜歡妹妹,非常非常不喜歡,因為她總引出姑姑的心碎。

“小穎,該走了。”

溱汸走進妹妹房間,幫她把黑外套穿上,灰色圍巾圈住思穎纖細的脖子,再將綁好的舞鞋塞進自己的大衣口袋。

“姐……”

思穎拉住姐姐的手,含淚的雙眼帶著無盡的委屈,欲言又止。

“不早了。”

溱汸麵無表情,冷冷的瞳眸將傷心妥帖收藏。

“姐……我不要媽媽死……我要媽媽陪我跳舞、要媽媽教我寫字、要媽媽陪我睡覺……”

兩串淚滑下,濕了衣領,小思穎開始學習,就算鬧翻了天,再沒有人會安撫她的心願。

“你任性夠了沒?媽媽已經死了。”她不生氣,聲音裏沒有溫度。

自從思穎出生,姑姑便要她跟著思穎喊她媽媽,雖然她並不是她真正的媽媽。

“我不要嘛!我就是不要、不要……”

思穎哭吼著,賴在地板上不起來,固執地認定隻要不送走媽媽,媽媽就會留下來。

“媽媽死了!聽懂沒有,她死了、死了,你再鬧再吵,她也是死了!”

溱汸的心亂極了!緊握的拳頭幾度想打向思穎的臉。

不明白嗎?要不是她,要不是她的父親,媽媽也不會死,是他們合謀害死媽媽,她有什麼資格在這裏鬧情緒!

“姐姐笨蛋、笨死了!白雪公主會活起來,媽媽也會,我不要把媽媽埋到泥土裏,土很髒,裏麵有蚯蚓,媽媽會害怕。臭姐姐、壞姐姐,不準你說媽媽死了,不準啦!”

思穎小小的拳頭落在溱汸胸前,一拳拳全打進她的傷心。

“你給我閉嘴!”忍無可忍,溱汸動怒了,巴掌揮過,在思穎臉上留下五指紅印。

“姐……”她看向溱汸,眼底有驚訝、有懷疑。姐姐打她?媽媽不在,姐姐就打人了?

站起身、別過頭,溱汸不想看她眼中委屈,她才六歲,有權利抗議母親的死亡,盡管思穎的抗議讓她心煩氣躁。

“姐……”臉仍然灼熱,小小的冰手貼住頰邊,掌心讓淚水熨出溫度。凝視著溱汸,久久,思穎囁嚅出聲:“姐……你在生氣嗎?”

收斂任性,思穎輕聲喚道,拉拉溱汸衣袖,看見溱汸眼眶中強忍的淚水。

她想她錯了,垂眉,覺得自己是個壞孩子。

“姐,是小穎壞,對不起,你不要生氣……”

從來,隻會把錯歸咎到別人身上的思穎說了對不起,她跪著,抱住姐姐的腿,貼住她腿間的是——兩道濕濕的淚痕。

旋身,從上往下望,望見思穎臉上明顯的紅痕,溱汸好後悔,用力咬住下唇,在心底說聲抱歉,深吸口氣,將妹妹從地上拉起來,拍拍整整。

“不要再任性了,懂不?”

“小穎懂。”

“媽媽不在了,你要更聽話,不然……”

不然怎樣呢?從今以後,小穎是她的責任,聽話也好、不聽話也罷,答應媽媽的話,她件件都要做到。

“小穎聽話。”她摟住姐姐的腰,明白往後,姐姐是自己的惟一支柱。

“媽媽要小穎站上舞台,你會努力嗎?”

環住胸前軟軟的小身子,雖不喜歡她,可她終究成了自己一生不得推卸的責任,不能推開她、不能背過身不理她,媽媽的臨終遺言將她們未來的命運牢牢係在一起。

“我會。”思穎承諾。

“既然選擇這條路,以後不管喜不喜歡、辛不辛苦,都要堅持下去,知不知道?”

“小穎知道,小穎不怕辛苦。”仰頭,看著姐姐,思穎表情認真。

“話是你說的,不能反悔。”

“小穎不反悔。”

“很好,我們走吧!媽媽喜歡看你跳舞,你跳舞送媽媽到天堂好嗎?”

“好。”思穎點頭配合,雖然她一點兒都不想送走媽媽。

一直縮在門口的外婆看見兩人和好,才探頭進來:“小溱,我肚子餓。”

“家裏有饅頭,我拿給你。”

溱汸扶過外婆,也就是親奶奶,把她帶到客廳,拿一隻饅頭放進她手中,剩下的藏進櫥櫃裏。

家裏的東西要藏好,因為有回外婆一口氣吃下兩袋蘋果,肚子痛得蜷在地上,嚇得她們趕緊把她送急診室,之後不敢再把食物亂擺。

“外婆,你乖乖在家,我跟姐姐出去一下兒。”小穎說。

“好,小溱,我肚子餓。”外婆重複同樣的話。

“嗯。”溱汸把饅頭放在外婆嘴巴上,喂她吃一口。

“不要亂跑,知不知道?”

“知道,小溱,我肚子餓。”饅頭還在嘴裏沒咽下去,她滿心記掛的是挨餓的肚子。

“你吃饅頭就不餓了。”為她倒了一杯水,擺在桌上,溱汸牽起妹妹的手,出門了。

一輛加長型黑色轎車在大馬路上駛過,豪華型的車身吸引許多過路人的欣羨眼光。車子裏麵坐著傅易安、兒子傅毅爵和剛領養的義子傅品幀。

傅易安是在自己的公司裏認識品幀的。品幀將歲數灌水,進公司當打工小弟,他欣賞他的積極進取,欣賞他做事的認真態度,知道他來自育幼院後,就辦理領養手續讓他跟著自己姓傅。

他沒料到的是,品幀和兒子毅爵居然會那麼投緣,他們年紀一般、能力相當,他們在功課上互相勉勵、彼此期許,他們的友誼誰都不能取代。

這天,傅易安帶著兩個兒子到新開幕的子公司剪彩,回程時,他翻開報紙細細閱讀。

一則訃文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順著字句往下讀,越讀越心驚,霍地,他喊住司機,要求他轉向,朝另一個方向駛去。

兩個小時後,他抵達目的地。

細雨斜飄,寒風侵入大衣內,他們行經一座座矮墳,踩過小草、跨過水渠,傅易安和兩個兒子突地站定,墳前的詭譎景象讓三個男人驚訝。

新築的墳前冷清清,隻有兩個單薄身影不忍離去。

十來歲的女孩跪在墳前,眼淚潸潸,憤怒的表情仿佛全世界都欠下她一筆。

後麵一個六七歲的小女孩,在寒風細雨中穿著單薄舞衣,舞動身體,僵硬的動作、僵硬的表情,眼淚在眼眶打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