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穎停下舞步,凍壞的身子頻頻發抖:“姐,我好累……”
微弱呻吟未歇,另一個怒吼聲響起——
“不準停!”
“姐……”思穎哀鳴,緩緩走近姐姐,她扯扯溱汸的衣袖。
“我說的話,你聽不懂嗎?”回頭,她怒瞪思穎一眼。
思穎咬咬下唇,淚水滾出眼眶。
“不準哭!你答應過我的!”溱汸沒回頭,咬著牙,語氣裏淨是斥責。
用手臂抹去淚,思穎強撐起精神,站定,右手揚起,天鵝湖的音樂在她腦中響起,腳步往前滑行兩步,踮腳、旋轉,僵硬的雙腿沒抓準角度,回身,思穎兩腿互拐,往後筆直倒去。
下意識地,品幀搶前兩步,在思穎落地前抱住她。
“品幀,你帶她到車子裏麵休息。”傅易安對養子說。
品幀抱起小思穎往汽車方向走。
他身上的溫熱傳到思穎身上,縮了縮身,她往他懷裏鑽去,兩隻瘦小的胳臂攀住他的頸子,臉貼向他頸間,貪取著他身上的熱度。
品幀沒有反彈她的動作,一個無從解釋的笑容自他臉上閃過,他的手縮得更緊了。
司機打開車後座,他把思穎放進車裏,接著自己也坐進去。
品帖遞給她一杯熱茶,看她一口一口慢慢啜飲,不疾不徐、舉止優雅,宛如貴婦。她有身為舞者的氣質,隻不過這種氣質不該出現在一個小女孩身上。
品幀問她:“好一點兒沒有?”
思穎點點頭,打顫的唇齒漸趨平緩。
“要不要吃巧克力?”他從口袋裏掏出巧克力。
思穎舔舔下唇,吞回嘴饞,搖搖頭,回絕品幀的好意。
不要?很奇怪,這麼小的女生竟能抗拒甜食的誘惑?
“你不喜歡吃巧克力?”
思穎搖頭。巧克力……誰都愛吃啊。
“怕蛀牙?”品幀又問。
她還是搖頭,緊鎖的眉頭稍稍鬆弛。這個大哥哥,看起來人很好。
“媽媽說,不可以吃糖?”這答案再不對,他想不出其他理由。
“我在減肥。”經過五分鍾判斷,思穎斷定這個大哥哥是好人,於是她向他說實話。
“減肥?”品幀瞪大眼睛。有沒有說錯?一身排骨,學人家談減肥,她未免太早熟!
“小孩子減肥會長不高,何況你已經夠瘦了。”悶著氣,他說。
“我不能太胖,太胖會限製舞台發展。”這些話媽媽常對那些練舞蹈的大姐姐們說,她老早就倒背如流。
不愛笑的品幀控製不住頰邊肌肉,顫抖兩下兒後,他鎮靜地收回笑容,把巧克力收回口袋,視線重新對準眼前這位小大人。
“你想當歌星還是明星?”
“不!我要當芭蕾舞者,總有一天我要站在舞台上,讓所有人都看到我。”這件事她答應過姐姐和媽媽,不能反悔。
“你喜歡跳舞?”
品幀是個沉默男孩,不管對親人或朋友都很少說話,但對思穎,他算是破了例。
“跳舞很辛苦,有時候腳指頭會磨破皮,痛死人!”揉揉凍僵的小腳,她不曉得該說喜歡還是不喜歡。
“我理解。”這個年齡的小孩,除了遊戲不該有別的負擔,“所以你不喜歡跳舞?”
品幀看她互搓雙手,沒多想,脫下身上的西裝外套,替她加上。
“姐說,不管我喜不喜歡、辛不辛苦,都不能後悔。”
小穎把姐姐的話牢記心底,從小她最崇拜的人就是姐姐,姐姐說的話一定是對的,她要乖、要聽話。
“你姐姐很凶?”
小穎還在發抖,於是在破例多話之後,他又破例抱起她,讓小女生坐在自己的膝蓋中間。
她一定很冷,她的手是冰的、她的腳是冰的,連她貼在他頰邊的發髻也是冰的。
摟緊她,品幀沒去思考自己行為的合理性,純粹依自己的直覺行事。
“姐姐不凶,她很愛小穎,隻不過小穎常惹姐姐不開心,以後我會改,你要相信我。”在她眼中,姐姐是神,沒人可以說她的壞話。
“我相信你。”
第三次破例,他正在安撫一個小女孩的心情。
不明白是氣氛太詭譎,還是場景太特殊,品幀一而再、再而三對她破例。
“大哥哥,你知不知道孤兒院在哪裏?離我們家遠不遠?裏麵的阿姨會不會打人、罵人?他們會不會不讓人跳芭蕾?”
突地,思穎的話問住了品幀。她將住進孤兒院?心撞兩下,迅速翻出童年的記憶,不堪回首的感覺又回來了。品幀歎了口氣,心疼起思穎將走進和他從前相同的命運。
“為什麼想知道?”
“隔壁阿姨說,媽媽死了,我和姐姐會被送到孤兒院,可是我們家還有一個生病的老外婆,我們必須常回去照顧她。”
這些事,她沒敢問姐姐,姐姐斬釘截鐵地告訴她——我不會讓你住進孤兒院,之後,便沒了討論空間。
“沒別的親人可以收養你們嗎?”這一刻,品幀盼望自己成年,有足夠能力幫助她們。
“姐姐說,她不會讓我們一家人分開,可是隔壁阿姨說姐姐是小孩子,大人不會聽她說話。大哥哥,你可以告訴我,孤兒院是什麼樣子,有壞人欺負小孩嗎?”
這些天,她從鄰居小朋友口裏聽到一些消息,好的、壞的都有,她不曉得該相信哪個。
“孤兒院裏有大人專門照顧失去父母的小孩子,有的大人有愛心、有的大人缺乏耐心,不管他們對你好不好,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必須把自己照顧好,讓自己朝目標前進。”希望是孤兒們最迫切需要的東西。
思穎不解地望著品幀,然後用一貫的甜美笑容回報。雖然他的話太深奧,不過她會背下來,等她再長大一些些,就能理解。
品幀從口袋裏拿出鋼筆,在她掌心寫下一串數字。
“這是我的電話號碼,你要記下來,以後有事情可以找我。”
“好!”
思穎讀著手心裏的號碼,伸出右手食指,一筆一筆慢慢描。
記得哦、記得哦,她要把這個好心的大哥哥記在心裏頭。
窗外雨下大了,顆顆晶瑩的雨滴貼在車窗上,窗外的景象模糊。累了一上午的思穎靠著品幀的胸口,他的心跳聲慢慢的、穩穩的,聲聲催人入夢,半眯起眼,她困極了……
日記本是藍色的,沒有太多花樣,隻有一片孤海印在封麵中央,角落是一個戴著草帽的小女孩,俯身在沙灘上寫字。
從厚厚的書盒裏抽出後,還要尋到金色小鑰匙,才能偷窺筆者心事。
日期一樣填上一九八七年十一月二十六日,嚴格來講,現在已是淩晨兩點,日期上應該改成二十七日,但二十六日是個特別日子,溱汸必須特地為今天留下記憶。
親愛的媽媽:
你在天堂裏還習慣嗎?有沒有看見小穎跳舞?她又進步了,是不是?你說得對,她有天分,她的天分來自你的遺傳,雖然我討厭她,甚至恨她,但我保證,會盡最大的努力讓她站上國際舞台。
外婆的情況時好時壞,昨天家裏來了幾個民政局的人,我讓小穎帶外婆出門走走,我告訴他們,我和小穎有外婆照顧,生活沒問題。他們半信半疑離開了,不曉得他們會不會再過來,要是他們趁我們上學時來家中,可就糟糕了。
學校的老師想安排我考跳級,我答應了,我想早一點念完初中,好進入夜間部高中就讀,早點出來賺錢,供小穎出國念芭蕾舞學院。
雖然你留下來的錢足夠我們生活,但聽說出國念書需要一大筆錢,在小穎上大學前,我希望能把錢湊足。
媽,今天……那個男人來了,是舞蹈班的老師為你登的訃聞把他帶來的。他說他想你,多年來從無間斷,他在你墳前掉淚了,他是愛你的吧!
我不明白的是,既然愛你,為什麼那麼多年沒有消息音訊?
他給我一張名片,要我有需要的時候上門找他。我考慮很久,在想,是不是應該把小穎還給他?他那麼有錢,能供得起小穎學舞。
但,一想到他的妻子,她那麼壞,說不定她不準小穎跳舞。跳舞是小穎這一生最重要的使命,總有一天,她要代替你站在舞台上,接受掌聲,我不會讓任何人有機會破壞,所以,我決定隱瞞真相,希望我這個決定沒有錯。
媽媽,請你別忘記在天上看護我們,我們會努力生活,終有一天,夢想成真!
合上日記,把存了好幾年的舊報紙打開,上麵有媽媽的報道,食指撫過媽媽的臉頰……她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