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再是秦兵馬俑的臉3
《給父親的五封信之三:忽略了的玄機》
父親:
玄機至少存在過三次。
第一次是蔡樞衡先生“號令”你回江西,你就不無勉強回來了,而日後的結果證明,你應該留在廈門大學。
第二次,則出現在1952年下半年,全國高等院校進行院係調整,按中南教育部與江西省商定的最初計劃,有著一般綜合性大學許多院係、師資力量在中南地區也處於強勢地位的南昌大學,儼然如一個戰敗者,交出去大多數院係,改製為南昌師範專科學校,教師則根據情況和本人誌願,走的走,留的留。
這又是一件令贛文化人回憶曆史、並觀照起現實來頗為尷尬的事情——
大約從漢晉開始,經唐蔚然,而至宋達高峰,一直回響於明,對於贛人來說,悠悠萬事唯此為大的事,除了種田,就是讀書了;而如同湘人習武、徽人經商、浙人好包訴訟一樣在國內玩得風生水起的,也依然是種田和讀書。北宋時,這裏書院發達,理學昌盛,讓天下讀書人唯馬首是瞻的是朱熹主持的白鹿洞書院。南宋時,贛地已成了全國文化教育的中心,有書院一百多所。當時的贛地,書聲朗朗,如雜花開遍春野,好文之風,似蟬鳴日熾於夏枝。
據《容齋隨筆》載,在饒州地區,便有“為父兄者以其子弟不文為咎,為母妻者以其子與夫不學為辱”之說。在教育星漢燦爛的扉頁後,江西的這部曆史書裏,才擁有了諸如歐陽修、王安石、曾鞏、朱熹、文天祥、湯顯祖那麽多具有國家級、世界級分量的名字……
建國後,以革命的光榮為自豪,故能夠將曆經煙熏火燎、當年寫有紅軍口號的一段殘牆恢複原狀,卻未能據理力爭將南昌大學保存下來,相反,還一次樂嗬嗬地送走了一百餘位教授、副教授,隻是因為留下來的教師紛紛要求,才廢除了最初的計劃,允許保留本科建製,改稱江西師範學院。似乎教育不再是一座明啟心空的星係,而是一塊正劃過大氣層的隕石,能發出光亮來,自可不必在意,發不出光亮了,掉在了地球什麼地方,也不必惋惜……
1958年,胸中氣衝丹田了,呼拉拉滿山遍野地扯起了“共產主義勞動大學”的大旗,在時髦的“打破資產階級法權”的口號下,一時間在舊知識分子盤踞的教育領域,仿佛有雷聲隆隆、電光閃閃的革命性意義。可滄海桑田,世事更迭,到了八十年代初期,雖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地側身於全國重點院校之列,卻
隻有螢火蟲的微弱光亮了;進入九十年代,不再有人提起它了,本省的主政者憂心如焚,痛感於江西沒有一所重點大學,以強大的知識能量與人才能量去輻射經濟,凝聚文化,擺出一付勒緊褲帶、也要大動幹戈的姿態,合並了江西大學和江西工業大學為南昌大學,以背水一戰、誌在必得的勁頭,終於列入了國家的“211”工程……
這近半個世紀的一圈走下來,在某種程度上,像一首通俗歌曲《驛動的心》裏所唱到的:到現在我才明白,由終點又回到了起點。
言歸正傳,在52年下半年的這次院係調整中,當組織上向你征求個人去向的想法時,你沒有多作考慮,便提出要去華中工學院。在當時高教界一般人士的心目裏,該院的發展與影響,不久可與清華大學比肩。初榜公布了,你的名字果真列在了“華中工學院”之下。
這是那玄機在悄悄地導引著你,又是玄機在默默地成全著你。
它一定像薄暮時分便懷著幾分惶惶從古簷間飛出來的蝙蝠,感知到這塊土地在有著太悠久的傳統、太光榮的曆史的同時,也有著太多的思想缺陷、文化缺陷。它一定像站在山門上那長髯與衣袂一起飄動、眼裏熠熠有神宛若天光的高僧,無須羅盤,便能夠在你的渾然不覺中,給你劃出一個趨安避危的方向……
你興致勃勃地告訴母親:我們要第二次搬家了。又微微典起了肚子的母親,開始上班忙,下班更忙,整天臉紅撲撲的。一天晚上,學校的一位黨委副書記來到家裏,娓娓道來了已往組織上對你的信任,又說開去現在組織上希望你留下來的意思。書記還明察秋毫,掃了一眼母親後,臉上便溢出了一股發自肺腑的關懷:依徐國媛同誌這樣的身體,也還是一動不如一靜好……
你眼裏隻有副書記,沒有看見他的身後,幽靈般的玄機在向你頻頻搖手。
你答應了下來,你對黨的承諾從來是一諾千金。從51年至57年,在那樣一個勞模貨真價實、且知識分子難當勞模的年代,你年年被評為學院、江西省高教係統或南昌市勞動模範……
父親,你命運中的第三次玄機,便是閃動在1957年了。
在大鳴大放搞得如火如荼的整個5月間,沒有你的聲音,你去了大連參加高教部召開的一個會。途中,大概還停留了幾個地方。一回南昌,已是5月底,離形勢公開逆轉,隻有個把星期了,你仍接到了參加省委召開的高級知識分子整風座談會的通知。
父親,因為你所擔負的課程和職務,你必然要比一般的知識分子,更多地關注馬列主義在當今中國與世界的實踐。
你顯然注意到了伴隨毛主席“百花齊放,百家爭鳴”和“長期共存,互相監督”方針的提出,中國的知識分子,享受了建國後第一個沒有鬥爭、更沒有運動的一年。
1956年裏雖有爭論,但爭論像是來自知識分子內部。爭論的問題是,是否要用馬列主義來指導雙百方針的貫徹。有兩派意見,一派是肯定的,另一派則認為如果確立了馬列主義為討論的基礎,那麽這實際上便意味著所謂爭鳴,不過是僅有少數人可以自由出入的五星級賓館。郭沫若先生是第一派的代表人物,他的黨性修養真到家了,舉手投足間便流露出濃濃的布爾什維克味;或者是他的聰明到家了,已經料到最後打到桌上來的,是一張怎樣的底牌……
他在這年7月1日的《人民日報》上,發文強調:
“百家爭鳴的主題是社會主義建設和最終向共產主義邁進,我們的交響樂要圍繞這個主題,演奏出史無前例的雄壯樂曲來,不論千萬支樂器如何獨奏或合奏,總得按照旋律演奏……”
這一爭論,因7月21日的《人民日報》社論,得到了部分解決。該報一向端坐在中國意識形態的法庭上,這時,對是否要以馬列主義指導雙百方針的這一重大問題,卻放棄了法官的角色,社論頗為大度地說,該讓知識分子們去決定在爭鳴中要不要以馬列主義為基礎,即便其觀點不符合馬列主義,人們也有權發表自己的看法。
此外,真可謂雲淡風輕,日朗星明。
上層建築裏,一條多年來變幻莫測、車少人稀的道路上,有了一次蔚為壯觀的“趕集”——
不再機械地引進蘇聯的一切,大大地拓展了中國對於人類文明世界的理解。各出版社相繼宣布自己引進西方學術經典的出版計劃,所涉及的學科幾乎應有盡有。你大快朵頤地買到想了多年的斯賓洛莎的《倫理學》、康德的《純粹理性批判》和黑格爾的《哲學史講演錄》……據郭沫若先生1957年7月5日在全國人大常委會上的發言,一年來國家用於進口西方世界書刊的外彙為180萬英鎊,而在前一年隻有60萬英鎊。
除去了傳統文化的政治鐐銬,投之以重新評價的從容目光。56年6月,在北京成立了一家古籍出版社,專門重版古籍中的珍版本。這一年,全國有180餘種傳統文化方麵的名著問世,其中包括了近代康有為、梁啟超、孫中山等人的著作。還記得,好幾次我在你的書架上抽出《孫文全集》,還有安娜·斯特朗女士寫的有著針砭意味的《斯大林時代》,裏麵有很多圖片,我看得津津有味,以打發比當今的孩子遠為單調的童年……
自然科學宛如成了西方的天體浴場,所有進去的學科脫去了昔日臃腫的衣服:“封建主義”,“資本主義”,“社會主義”。再沒有了所謂階級性的束縛,科學家們可以正大光明地去追求赤裸的真理,在全國的科研機構、高等院校裏,“向科學進軍!”,“向博士進軍!”,成了當時最神聖也最時髦的口號。
1956年,中國的文壇上,大批的刊物應運而生,恍若灰蒙蒙的天地裏湧起的一片新綠:《萌芽》、《北方》、《奔流》、《山花》、《紅岩》、《星星》、《雨花》、《新港》、《東海》、《延河》、《海燕》、《青海潮》……中國所有的省級文學期刊,大抵都是在這一期間創刊的。昔日,作家們宛如博物館裏的講解員,冥思苦想地圖解當前的政策和運動,批評家們長著一付水手的胳膊,不遺餘力地打撈思想特征、政治影響,而現在他們好似流徙的魚兒,從一口濁重的政治池塘裏,興衝衝地遊去水波清純的藝術之河中……
在統一戰線工作上,1956年上半年召開的第五次全國統戰會議,反映出統戰部門存在著相當嚴重的關門主義傾向。會議決定切實檢查一次統戰部門同民主黨派、民主人士的關係,檢查中,暴露出來的最突出的問題是,“黨外人士安排後,不少人無事可做,或有職無權,坐冷板凳”,“以領導者自居,隻教育別人,不注意向黨外人士學習”……(李維漢《回憶與思考》)
如同眾多黨外人士的有職無權一樣,民主黨派在中國的政治生活裏似乎是一道布景。既然是布景,無論是製作者,還是觀眾,自然不會太認真地對待。但在1956年,毛澤東杜絕了這種可能,“長期共存,互相監督”方針的提出,也使眾多的黨外人士確信自己並非一道布景。尤其是周恩來在闡述這一方針時,借用了千百年來癡男怨女們花前月下的盟誓:共產黨與民主黨派不是同年同月生,但可以同年同月死,更讓民主黨派異常溫暖地感到,在中國共產黨博大的胸懷裏,自己是一個鮮活的政治實體……
當1956年裏,蘇聯和東歐奢談民主、玩弄民主並最終遭民主炙痛身心、被民主亂了陣腳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