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莫忘沉重》
一風塵無法湮滅的曆史
昔日的感覺,往往是一統、純明的,比如說,無論男女老幼,看到了山巔上噴薄欲出的紅太陽,都會想起毛澤東;看見雲奔浪走的江河,便自然連係起“不鬥則修,不鬥則亡”的“大好形勢”。走去哪裏,商店裏的火柴都是二分錢一盒,馬路上都是千篇一律的藍滌卡、黃軍裝……
今日的感覺是紛繁、龐雜的。
有些人,尚帶著二十多年前的那場浩劫的噩夢,有些人一生下地,滿耳卻是鄧麗君小姐清麗、婉約的歌音。前者即便不看巴金先生的《隨想錄》,或者是美國巨片《辛德勒的名單》,也感覺身上有什麼沉重的包袱沒能卸下;而後者,即使二十好幾,便成了高級寫字樓裏的白領麗人,可又不時感喟生命那不可承受之輕……
有些人,習慣了諸多領域裏的中心話語地位,多少年裏他們領導人、改造人、教育人、塑造人,頗像1963、64年那些播送“九評”的日子:在乳霧尚未收盡的清晨,在北鬥七星高懸的晚上,中國的男女老少無不斂聲靜氣,端坐如儀,遍及神州大地的高音喇叭,在百姓眼裏有著神諭的性質。現在似乎他們的天賦神權,被社會越來越快地邊緣化,恰恰又似昔日那隻神秘的“魔匣”,早已被零打碎敲為《流行金曲》、《商海導遊》、《股市述評》、《聽眾熱線》……變得小鳥般依依可人,情侶般喁喁絮語。你可以聽,聽了些許能增長點知識與情趣,也可以不聽,不聽保證不會迷失政治方向。他們自然感到了失落,乃至有幾分黛玉葬花似的悲涼;
另一些人長期似無根的浮萍,在社會身分的金字塔下瑟縮,或是在集權文化、精英文化的門檻外徘徊,這幾年卻迅速崛起了,以金錢的力量解構著社會的等級,以將世界,麻將牌似地倒在桌上又嘩地玩上一把的心態,調侃著往日的神聖。商品流通與資本增值的觀念,不承認外省人與巴黎人的區別。也不承認額頭上是否曾刻有紅字。他們是商業大潮開啟出的另一類特殊材料做成的人,十分精於商業炒作,如同前者過去精於滔滔不絕的政治說教與道德說教。他們總處在人們目光與社會新聞的熱點上,他們當然感到了一種不僅僅是物質上的富足,恍若十月革命裏,那些一夜之間踏進了金碧輝煌的皇宮的布爾什維克士兵……
有些人臀部上的肉太少,無論坐在中國的哪塊地界,總感覺左邊硌著右邊硌著的都是矛盾。他們能從眼下隨便去哪座城市,都能看見的大批下崗待業職工,和燈起霧花起霧人也起霧的歌樓酒肆裏,讀出“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杜詩,看到前世李自成的馬隊,在皇城的石板路上所濺出的簇簇火星。他們憂國之心未死,憂民之血未冷,扼腕於滿眼歌舞升平裏,隨裙袂飄拂的盡是一個民族對於政治的冷漠;
另一些人,卻坐在意大利真皮鑲製的沙發上,這也舒適,那也舒適,呷著香氣撲鼻的雀巢咖啡,聽著中央電視台春節晚會上一個男歌星吼著嗓子唱的一曲“今夜晚咱中國老百姓真呀嘛真高興……”側身投眸,目光裏帶著淺淺或濃濃的嘲諷,視前者為幾件政治古董,一班在整個二十世紀裏念著民主、自由之經,卻始終沒念出多大名堂來的老朽。在他們心目中,何謂民主?在中國,對老百姓管得最少的政府就是民主。何謂自由?隻要不月黑風高打家劫舍,能隨心所欲地折騰掙錢,又隨心所欲地折騰花出去,這便是自由。若說這是淺薄,可翻翻建國後至八十年代初期的厚厚歲月,這份淺薄何曾一天有過?
感覺豐富著感覺。
我不知在中國的漫長曆史上,有哪一個朝代像今天這樣,繽紛跳躍的感覺,豐沛如海,披離如菊,喧囂如市?
似乎這一刻,所有的失望在膨脹,所有的希望在分蘖,所有的矛盾在彙合,所有的機遇在爆炸。人們在感覺中氣喘咻咻,大汗淋淋,犬奔狼突,虎騰熊挪,或是愉悅、高亢,或是困頓、迷惘……
感覺觀照著感覺。
在當今社會裏,在很多問題上,隻需看一個人有著怎樣的感覺,便能大抵猜到,他(她)命運的年輪上鐫刻著哪個年代的風雲,他(她)在今天的政治、經濟利益的輪盤賭上,抓到的是怎樣一顆骰子。
感覺排斥著感覺。
當我走過中國眾多的城市與鄉村,跋涉於各個不同年齡、不同階層人們的心理高原時,我很難說清楚到底是誰在盲人摸象。我隻警怵又驚訝於我們這艘社會的航船,在這一片順流與逆湧、明礁與暗岩裏,雖走得曲曲折折,顛顛簸簸,卻終能化險為夷,履亂為安,真幾乎有如神助!
信息爆炸的社會,必然造成某些信息的流失。一個被汗牛充棟似的感覺,給壓得喘不過氣的社會,也終會形成一批批在自己眼裏,或是在他人眼裏尋不著感覺的人——
當今不是幾個工人找不到在當主人翁的感覺。不是幾個教師找不到自己在幹著“最受人尊敬的職業”的感覺。不是幾個孩子找不到在金色童年的感覺。不是幾個出版社的老總眼下找不到到底出什麼書好的感覺。不會是幾個作家,在滿文壇“後現代”、“後殖民”、“後烏托邦”一類的名詞轟炸裏,找不到如何下筆的感覺。也不會是幾個病人,在那每年玩得令人心跳的藥價裏,感覺不到進醫院是去看病,倒像是一頭去了毛的豬,在等著進屠宰車間……
在那些經常出入於夜總會、桑那屋,用“金卡”消費著“XO”,也消費著小姐們的浪眸豔笑的頭兒身上,你能夠找到一絲一毫的人民公仆的感覺?
在每回評定職稱都會大量炮製出的文字泡沫裏,以及從這泡沫裏鑽出來的,滿街與經理一樣多的教授、副教授們被功名掏空了性靈、隻剩下了自負而又萎縮的麵影上,你能夠找到老一代學人,諸如聞一多、梁思成、馮友蘭、陳岱孫、季羨林、朱東潤……那學問經天緯地、道德高山仰止的感覺?
當大半個文壇醉心於陰柔風格,休閑筆調,癡迷於杯水微瀾、荒古野事,卻躲避思想與崇高,逃避天風海雨、鐵馬冰河,倘若你體會過黑格爾的這樣一句名言:“智慧之鳥的貓頭鷹,在文明的暮色中才開始起飛”,這時你還能找到多少中國的智慧之鳥將站去世界枝頭的感覺?
也許一個新舊時代的劇烈轉型期,總要犧牲一批批尋不著感覺的人,總要拋出一批批自我感覺良好的人。前者,如同剝出筍心總會損傷幾層筍肉,以此證明任何曆史進程都要付出代價;後者,如同大海胎宮撕裂般痛苦地揚波,總會泛起一串串輕佻的泡沫,以此顯示任何曆史進程,即便是以“公平、公正”為圭臬,在它的發軔期也難以做到公平與公正……
在人們對當代中國層層迭迭地感覺與失去感覺之後,我有時真不知道自己是處於感覺之中,還是處於失去感覺之中。
我比較清楚的隻是,麵對這一切,我努力使自己有一雙守望的眼睛。
大概是因為我這一代人,和祖國一起從如磐的風雨中走來,我尤為注意現實與曆史對接的那些部分:蒼白還是充實?粗糙還是光滑?扭曲還是自然?
在我看來——
其實,沒有能湮滅於風塵裏的曆史;
曆史,總像風一樣頑強地穿行在今天的生活中……
二是揮斥噩夢,還是禮讚過去
大約是一年多前,看了張建偉先生的《溫故戊戌年》,此後一直忘不了這部沉甸甸的作品裏,著力展示的這樣一個事實:
戊戌年間,康有為等改革精英將光緒皇帝的一封密詔(內容為讓他們想一個辦法,既能讓改革順利進行,又能不開罪慈禧太後),改寫成了光緒皇帝命令袁世凱去天津,殺掉他的頂頭上司——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榮祿,隨即率本部人馬和擁戴他的兵馬進京,包圍頤和園,以便讓譚嗣同等人進園除去老佛爺。
康氏雖在門生麵前指點江山,讜論風生,慷慨激昂,在史無前例的“公車上書”中,更是振臂一呼,應者雲集,作為知識分子的領袖人物被載入了中國近代史,可他自己是沒有喋血之誌的,尚未等到史家所說“袁世凱叛變告密”的時候,他就從紫禁城上空黑壓壓的烏雲裏嗅出了什麼,好似幕燕釜魚,倉倉皇皇,連親弟弟也不招呼一聲,便離開北京,逃往天津,即時登上了一艘外國輪船,流亡去了日本。而這時,距離政變的發生,尚隔著一個白天和一個晚上。
正是這封“偽詔”,在很大程度上,使戊戌變法從鶯飛草長的春天,走到了萬木肅殺的冬天,導致了一場政變的發生,並在政變的第五天,讓譚嗣同等六君子喋血於菜市口。這段何待重要的公案,在後來康有為(也包括梁啟超)寫過的有關戊戌變法的所有文章裏,竟沒有一星半點地提及。他津津樂道、百般沉湎的是,在百日維新裏,光緒皇帝頒布了一百多道變法諭令,讓神州古老大地為之騰騰熱氣也不無暈眩,這其中至少有一半是他草擬的。作為改革的智囊和幕後導演,他搖唇鼓舌,揮筆如椽,其可鑒日月可對蒼天之心,大概正如他在逃離北京的前一天,在會見日本明治維新的領袖伊藤博文時所言:您見太後時,請特別指出,我們這些提倡改革的人,都是忠心為國家謀幸福的,沒有一個有別的意思……
無疑,康先生想給曆史作這樣一個交代:不是他有謀反之意,而是慈禧並不仁慈。不是他先讓改革蒙上了一股血腥氣,而是老佛爺那長如麥管、銳如利爪的十指間,早就等著將改革置於非命。更不是改革極可能暗含有秀才造反、覬覦權力的內容,而是改革者坦坦蕩蕩,從無私欲,改革天生就是一場改革者與保守者的你死我活的鬥爭。
其實,這不僅是一個通過給曆史一團迷霧的方式,來給曆史一個混沌的交代,它還是中國的社會精英們所曆來看重的一個道德交代。否則,在譚嗣同等六君子的熱血不僅拋灑去了菜市口,也隱隱約約地濺在了康有為的手上之後,他哪來的臉麵繼續周旋於人世?在以持不同政見者的身分流亡於海外後,他羸弱的身影裏哪來的卡路裏,發動如浪翻滾的唇舌,“普天灑雪,遍地飛霜”,列數慈禧包括“有麵首”、“極淫亂”在內的種種罪惡,籲請各國出兵,殺慈禧、救光緒,以解救我淪於水深火熱的大清江山?
如同康有為早年被自己在門生麵前拍案而起、乃至痛哭流涕所感動,他也一定為自己現在遙望西天、風雨如磐、輾轉難眠、壯心不已所感動。他如同迷戀權勢一樣,迷戀著這一種道德形象。也許在某個月白風清、或子規啼歸之夜,當他腦海裏浮現出那個本來不太同意“偽詔”此舉卻被他給拖了進來的鐵骨錚錚的湖南漢子譚嗣同時,他的心頭會溢出愧疚;當他想起至今被軟禁在西苑湖中瀛台島上的那個煢煢孤影的前皇帝時,他也不無自責。但越是愧疚、自責,他越是需要這一種道德形象來支撐自己。好似中毒愈深者,愈是離不開海洛因,他沉溺在這一精神海洛因裏,大抵上已經分不清,哪是血寫的事實,哪是筆造的謊言……
直到晚年,那是戊戌變法失敗24年後的一天,他在杭州路過一家戲院,見門口貼著《光緒皇帝痛史》的海報,他情不自禁地買了張票進去。鑼鼓響時,追光亮處,年輕的皇帝正牽起他的手,兩人情同師生,氣衝牛鬥地唱起“非實行變法不能立國”。突然,弦音驟變,鼻梁上塗著白粉的慈禧太後帶著一幫人出場了,凶神惡煞地將光緒打入了冷宮……前朝舊事,恍若昨日,康有為不由得愴然歎息,老淚縱橫,這一夜他一氣吟出了十八首詩。
在對慈禧太後的暴力預謀沒有得逞之後,康有為卻成功地對曆史實施了一次筆墨暴力。他使曆史遭閹割卻使自個兒形象完善起來的這一招,我覺得可以附庸風雅為近年來一個頗為時髦的詞“臨終關懷”。看完那場戲不久,他便乘鶴西去了,打經過這一“關懷”,他常常分裂著的、各自充滿張力的人格世界,被遮掩得不再騷動;他此生有著太多的失意與得意、長嘯與喟歎,因而糾結如麻的一顆心,有理由期待將在後人的評說裏獲得跑馬似地舒展。我相信,在他離開這個世界的最後一刹那間,和所有聖者與偉丈夫一樣,他的驚鴻一瞥般的目光裏,一定溢出的是欣慰……
這是自我的“臨終關懷”。
像是世紀末的輪回,又像是血脈裏文化密碼的遺傳,在戊戌變法過去近一百年後,在這塊土地上,還有一批人對一代人的“臨終關懷”——
進入九十年代以來,基本回避“文革”前期、多表現老三屆上山下鄉這一段時期生活的作品,在文壇上似滾滾而下的黃果樹瀑布:《北大荒風雲錄》、《草原啟示錄》、《青春無悔》、《回首黃土地》、《光榮與夢想》、《風潮激蕩》、《熱血冷淚》、《苦難與風流》、《中國知青部落》、《劫後輝煌》、《咱們老三屆》……當然有厚實、凝重、無愧於曆史之作,可也有“水貨”:那字裏行間不無一股瀉自肺腑或是刻意營造的懷舊情緒,一種很難靠內涵隻能靠氣勢去展現的英雄主義精神。
我不由得一時恍惚:
我們這到底是在揮斥噩夢,還是在禮讚過去?
我們這到底是像三十年代熱血澎湃的青年,滿懷激情與詩意,去了一趟充滿激烈槍炮聲的黃河之濱回來;還是曆史給我們的遠不是一次壯旅,我們懷揣的也決不應該是激情與詩意?
這到底是一股為了直麵曆史不惜讓自己撕筋裂骨、乃至下地獄的勇氣;還是幾分由著現實去遺忘並加速某種遺忘的怯弱,幾分由著現實去渲染並加速某種渲染的媚俗?
也許,我們這一代幾乎與生俱來的使命意識,在一個意識形態化日益解構、商業化日益高漲、人生價值多元化的社會轉型期裏,日益捉襟見肘;而且,我們曾經有過的年齡優勢,很快在時光的齒輪間磨損了,在麵孔日益年輕起來的各行各業,曆史正莊嚴地請新的一代人入席,我們心頭開始漫過一片英雄末路的陰影,因此,我們才在文學、乃至文化的屏幕上,放大我們的影象,凸現我們曾經的存在,和今天的存在。
否則,就很難解釋,打建國後的近三十年裏,政治運動如車水馬龍,階級鬥爭似一把永不放下的達摩克利斯劍,哪一代人中,都有被耽誤的歲月,被蹂躪的靈魂,被屈死的忠骨。今天回首這一切,那一代人也都有自己講得明白和講不明白的失落與酸楚。可“屏幕”之上,幾乎唯有“老三屆”,如奧林匹斯山上的宙斯一樣,高擎著自己謂之在理想光焰下照徹的精神曆程,並作結於一句幾乎世人皆知的口號:青春無悔。
康有為的“臨終關懷”,對於曆史真相的閹割是自覺的。我們這代人裏出現的太多知名、不那麽知名的作家的“臨終關懷”,對於曆史真相的回避,在很大程度上是不自覺的,或者說是無奈的。如智者所說,在一個從來缺乏懺悔、隻野草般瘋長控訴的國度,我們的前輩中極少有人站出來,站到良知的法庭上審判自己,給我們以道德勇氣的楷模;而且,當少有人去清算在當年編織單純、營構盲目、煽發激情之下,是怎樣一本陳腐、險惡的政治帳目;相反,卻不乏有人去前兩年一股股溢蕩著種種“美好”與“摯情”的懷舊熱裏加柴添火,你就更別苛求這一代人能站出來,將“青春無悔”變成“青春有愧”……
不管是自覺、不自覺的,或者說是無奈的,這一百年來中華民族驚天地、泣鬼神,以數代人的苦難與創痛,所堆積而成的曆史教訓、文化底蘊、思想資源,有相當一部分像自來水一樣嘩嘩地流失了。作為生者,我擔心,倘若不將與老三屆命運息息相關的“文革”梳理清楚,倘若總將“文革”前期,與上山下鄉這一段割裂開來,我們這代人慘痛的精神曆程,就有可能被有意或者無意地再度理想化起來。還有死者,因為沒有能力,更不具備眼光,將其視為必須保存下來的曆史文物,可以想見井崗山上、嘉陵江邊等殘存的幾處紅衛兵墓地,將會日見碑頹木朽,被萋萋荒草給埋沒。天人合一,終歸於土,冤魂們大概不會為此不安。他們不得安寧的隻是,在未來的歲月裏,越來越多的孩子們,將會以兩句話、十個字,一筆輕鬆地帶過這場我們青春的煉獄:壞人打好人,學生打老師……
嘩嘩地流失的結果,以致於有美國社會裏一句粗俗的俚語:豬趕去了紐約街上,也還是一頭豬,在東方靈驗了——後人在前人之後,在幾乎同樣關鍵的時刻,渾然不覺地犯下幾乎同樣的激進,並屢屢地延宕著改革與發展的寶貴機遇。即便在今天被相當多的人感覺為“太平盛世”的中國,麵對未來,是否天上總是麗日如輪、東風獨步,地上總是楊柳婀娜、桃李多情,是否再沒有了對神諭崇拜的緬懷,烏托邦式的囈語,要不狂飆突進,要不死水一潭的惡性循環……世界上,大概也沒有哪家保險公司敢於投保。
類似的“臨終關懷”,並非始自聲名遠播二十世紀的康有為先生,也並非終止於我們這代人裏的一批作家。隻需認真琢磨和細細觀察一下,在精神層麵與物質層麵,一些應該拋棄的東西,不但沒有被拋棄,卻仍以種種冠冕堂皇的理由繼續生存;或者說終於凋零了,也讓其在一束曖昧的暖光中愉悅地凋零,便能發現這種“臨終關懷”,像一團團或隱或現的霧氣,白茫茫地翻卷在曆史的峽穀間,悠悠躑躅於現實的原野上。個體得到“關懷”了,局部得到“關懷”了,而中華民族大不安的靈魂卻遠未得到足夠的“關懷”。
此後,還讀了朱學勤先生的《思想史上的失蹤者》(《讀書》1995年第10期),他所指的失蹤者,是被一部正統的思想史給“暗殺”了的那些拆下自己肋骨當火炬點燃的先驅,比如顧準,以及曾經柴薪一樣散播在民間村落後來又熄滅了的探索者。他說的是“暗殺”,我說的是“關懷”。他說的是不該失蹤的卻失蹤了,我說的是不該存世的卻存世著。似乎風馬牛也,可在他的一翻感喟裏,我似乎還是讀出了一層相同的意味——
“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這句曾壯過多少人讀史之後的膽氣?然而我怕讀也恨讀的,就是這一熟句。是無邊落木陪襯著不盡長江,還是不盡長江流淌著無邊落木?兩邊來回讀,怎麼讀都令人黯然神傷……
三引信尚未能拆下
必須要說說失語。
這裏所說的失語,既不是指生理上的一種狀態,即人神經受了強刺激或者成了植物人後,喪失了語言的功能;也不是指這些年來文壇上的一種現象,即躲避理性,躲避崇高,逃向形式主義,逃向幾乎完全沒有思考基礎的純表麵感覺,在敘述語言被魔方式地全方位玩弄後,語言的本土化日益陷於茫然無著的境地之中……
這裏的失語,大抵說的是這樣一種現象——
比如,“文化大革命”,是中華民族曆史上最慘烈的一頁,是當今四十幾歲以上的人們心靈上一段揮之不去的夢魘,是中國跌跌撞撞地走向改革開放之途的最悲壯動力。當“二戰”結束後半個世紀,德國總理科爾訇然跪倒在遭法西斯屠殺的猶太人墓地,全世界在電視機前為之一顫的時候,中國人對於自己的這場“革命”,除了一段時間有過的、幾乎人人都在控訴的情緒化宣泄,在來龍去脈上,作過多少梳理,在政治、經濟層麵上作過多少反思,在文化、哲學上作過多少觀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