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逸仙宮即將建成的消息不脛而走,陸續有外地的道士前來掛單。
石高靜根據玄門規矩,一般允許他們掛單三日,但是除了老弱病殘,三日內都要幹活:乾道去建設工地搬磚篩沙,坤道下廚房幫老闞擇菜做飯。有人吃不下苦,不滿三日自動離開;有人明白這是接受考驗,就默默堅持。然而幹滿三天,石老道允許他們安單常住了,也沒有讓他們停止幹活的意思,有的就很生氣,說石老道把他們當作廉價民工,榨取他們的血汗,滿懷怨憤走掉。有一個年輕乾道幹到第五天對石高靜說:我是道教學院畢業的,專業是宮觀管理,你要給我一個承諾,三個月內讓我擔任監院,不然就馬上走人。石高靜向他打躬道:小道爺,你還是到別處高就吧。這位監院後備人才背起包揚長而去。
也有一些掛單者表現優異。有位叫劉信誠的中年乾道,來後一直默默幹活。幹到第三天,他忽然交給石高靜一張紙,上麵列出了紫陽殿工程中的八處質量問題,譬如某一處基礎打得不夠牢固,某一處鬥拱結合得不夠緊密,等等。石高靜對他刮目相看,請他到客堂深談一番,方知這個劉信誠把建廟當作修行方式,入道二十年來已經參與了九處宮觀建設,而且每建起一處就走掉,再轉到下一個建廟工地接著幹。石高靜興奮地拍手道:你是太上派來幫我的呀,我正缺乏你這樣的專業人才呢。好,我聘請你作監院,逸仙宮的建設就交給你了!劉信誠接受了任命,果然盡職盡責,把建廟這一攤子認認真真管起來,讓石高靜輕鬆了許多。
有一位叫仕祥會的年輕乾道,來自甘肅,皮黑肉糙,說一口笨拙的西北話。這人特別能吃苦,在工地上連幹半個月沒有一句怨言,說隻要能學到南宗丹法,就是幹十年二十年也沒關係。石高靜見他誌悲願堅,決定收他為徒。
還有一個徐姓坤道,四十來歲,長了一口黃牙,說自己受道友排擠被迫四處流浪。來此掛單後,徐道姑起初表現良好,一天到晚在廚房裏忙活,等到安了單,毛病很快暴露出來:她多數時間叼著煙卷,連擇菜時也噴雲吐霧。她還對道友評頭品足,說羅清灝的武藝是假把式,說阿暖當高功太嫩,說仕祥會讓西北風嗆壞了嗓子,說話難聽死了。她對澡雪更加刻薄,說一眼就看穿澡雪給人家當過二奶,那一身騷勁兒很難改掉。說這些時,老闞多次勸她住嘴,可是她的嘴就是住不下。有一天,澡雪在自己寮房裏彈琴,她倚在廚房門口對正在院裏練武的羅清灝說:“小羅聽見了沒有?人家正彈《鳳求凰》呢,你也沒啥反應,真是塊木頭!”羅清灝收起劍,把這話報告給石高靜,石高靜立即讓徐道姑遷單。徐道姑隻好掐滅煙頭,悻悻下山。
石高靜也看得出來,澡雪對羅清灝是有些曖昧表現。譬如說,上早晚課時,她總是下意識地去瞥小羅;吃飯時,也有意無意地和小羅坐得很近。石高靜知道,羅清灝是下決心要學好南宗丹功的,對女色防範極嚴,而澡雪是初入道門,塵心未了。
這天早晨吃飯,他見澡雪盛了一碗粥,又想坐到羅清灝身邊,就叫了一聲:“燕紅。”
澡雪下意識地答一聲:“哎!”她馬上反應過來,停住腳步笑道:“師父,你忘了我的法名啦?”
石高靜說:“是我忘了,還是你忘了?”
澡雪小臉通紅,坐到一邊再不吭聲。
吃過飯,石高靜去了客堂,澡雪也隨後跟著。她一進門就跪下說:“師父,我知錯了。我不能再作燕紅。”
石高靜回過身說:“你知錯就好。起來吧。”
等到澡雪站起,石高靜說:“見美男而心動,對一位俗家女子來說,這是再正常不過的反應。可是你現在已經出家,就要真正地澡雪精神,專心修道。”
澡雪麵現羞容:“師父,這決心我是有的。不過有些時候,總有一些不潔的念頭出來。”
石高靜說:“不潔的念頭,人人心中都有。古時有一位高道,已經名滿天下了,還拍著胸口對人說:‘我這裏是一個牲口圈。’修道,其實就是守好你的牲口圈,讓那些牲口老老實實在圈裏趴著,別讓他們出來胡作非為。更進一步,就是讓那些牲口漸漸減少,以至於無。”
澡雪說:“我明白了。可是,那些牲口很難管……”
石高靜說:“是很難管。但祖師們教給了我們好多辦法,其中的一條是‘無心’。”他將紫陽真人寫的《無心頌》講給澡雪聽,並且重點講解了這麼幾句:凡有所相,皆屬妄偽。男女形聲,悉非定體。體相無心,不染不滯。自在逍遙,物莫能累。
澡雪聽罷點頭:“師父,我懂了,你看我的表現吧。”
此後的日子裏,澡雪果然不再像過去那樣關注羅清灝,即使看他一下,眼神也與常人無異。
過了十來天,澡雪又找到石高靜,紅著臉說:“師父,我又管不住那些牲口了。”石高靜問她是怎麼回事,澡雪說,她牢記師父講的“無心”二字,不再對男性那麼上心在意,可是不知為何,每當打坐久了,身體就會產生一種很奇怪的感覺,腹下發熱,全身發軟,像喝醉了酒差不多。這種感覺,很容易讓她想起和男人在一起的情景,產生一些不潔的念頭。這種感覺讓她很迷戀很享受,有時候久久不願離座,不過第二天回想起來,不禁羞愧交加。這該怎麼辦呢?
石高靜說:“澡雪,我首先要恭喜你。”
澡雪驚訝地問:“恭喜我?為什麼?”
石高靜說:“恭喜你很快能夠坐到真陰發動。打坐時靜極而動,這是常有的現象,男女皆然。在乾,表現為無念而舉;在坤,表現為你所感覺到的情景。”
澡雪釋然道:“哦,原來是這樣嗬?”
石高靜又說:“不過,這個時候對修煉者來說是個重要關口,有的祖師講:‘仙凡從此兩分’。如果意念轉向男女歡愛,那就成為假陰濁氣,會讓身體受損,修煉更是無效的了。如果把握得住,將真陰元氣用意念引領,逆行運轉,讓它落於氣穴,舒散周身,久而久之,就會有不可思議的功效。”
澡雪聽到這裏,打消憂慮,請師父教她如何對付,石高靜就將師兄在美國給他講的方法與秘訣,完完全全地教給了澡雪。澡雪表示要謹記在心,把這一關過好。
石高靜又問澡雪,與阿暖相處得怎樣。澡雪說:“還行。就是阿暖話少,讓我不習慣。”石高靜問:“她向你講自己的身世了沒有?”澡雪搖頭道:“沒有。她的事情,我都是聽別人講的。”石高靜說:“她不講,你就不要問了。這孩子受的傷害太多,你要好好待她。不過,修行上的事情你要多向她請教,因為她是從她師父那裏得到南宗女丹真傳的。”澡雪說:“好的,請師父放心。”
過了一段時間,澡雪來向石高靜報告,她按照師父教給的方法去做,也經常向阿暖請教,打坐時走火入魔的情況越來越少。不過,她打坐時經常讓阿暖驚醒。石高靜問,阿暖做什麼了?澡雪說,她經常蒙著頭在被窩裏哭,雖然沒有出聲,但我能聽見她抽搭鼻子。
石高靜就把阿暖單獨叫到客堂說話,問她是不是想念母親了。阿暖掐著指甲說:“是,我本來發狠這一輩子不再見她了,可是一想起她在希夷台說的那句話,‘不知到哪裏做個孤鬼’,我就光想哭……”石高靜說:“是嗬,她無論做了什麼樣的錯事,畢竟是你的親生母親。她現在在哪裏?”阿暖說:“我不知道。反正不在簡寥觀,孫蕙昨天打電話給我,說那裏早已另找了廚師。”石高靜說:“難道還住在城裏?”阿暖說:“我估計,她不在城裏就在溪口村。”石高靜說:“今天我進城辦事,把你捎上,你看看她吧。”阿暖遲疑片刻,但還是答應了。
上午十點來鍾,二人到了印州。阿暖引導著車子去了一個居民小區,停在一座樓下。她探頭往樓上一瞧,說她媽還在這裏,因為她認得衣服。石高靜向三樓看看,那裏果然掛著幾件中年婦女的衣服,就讓阿暖自己上去。
阿暖打開車門,走進了樓梯間。她抑製住劇烈的心跳,走上一層層台階,最後停在她曾經出入過許多次的門口,屏住呼吸摁響了門鈴。
開門的果然是景秀芝,她滿臉驚喜:“阿暖來啦?快,快進來!”
阿暖一進去就問:“你怎麼還在這裏?”景秀芝把門關好,向阿暖曾經住過的房門瞥了一眼,小聲說:“到我屋裏說話吧。”阿暖就一邊往景秀芝的臥室裏走,一邊回頭去看那個緊閉著的房門,刹那間,那天晚上的情景又像噩夢一樣讓她記起。進入景秀芝房間,她皺著眉頭又問:“你還在這裏幹什麼?啊?”景秀芝笑了笑:“在這裏伺候人唄。”阿暖問:“伺候誰?”景秀芝說:“萌萌。”阿暖驚詫萬分:“盧萌萌?她住在這裏?”景秀芝點點頭:“是。還沒起床呢。”阿暖往椅子上一坐,久久無語。
景秀芝抬手揉搓幾下被皺紋包圍著的眼窩,低頭說道:“阿暖,你那天跳樓跑走,我到山上找你,被你罵了一通,回來後難受極了,哭了整整一天。後來想,反正周市長把我女兒逼走了,我沒地方去,也沒人養我,我就在這裏賴著不走,看他能把我怎麼樣。沒想到,住了幾天,盧道長過來說,她女兒要回印州實習,找工作,讓我伺候她,一月給我一千塊錢。我想,伺候就伺候唄,就在這裏幹了下去。”
阿暖問:“盧萌萌找到工作了沒有?”
景秀芝說:“找到了,正在電視台實習,一畢業就去當記者。”
阿暖問:“她為什麼不住在自己家裏,要住在這?”
景秀芝說:“這是她幹爸的意思。”
阿暖問:“她幹爸是誰?”
景秀芝笑了一下:“還能是誰?你不願要的那個幹爸,人家願要。”
阿暖的胃裏立即翻江倒海,就捂著嘴向外走去。剛到客廳,她曾經住過的臥室門突然打開,盧萌萌穿著睡衣款款走出。阿暖以前見過她的照片,沒想到現在的盧萌萌更加俊俏,是一個標準的美人了。尤其是她那對高聳且半露的乳峰,讓阿暖不敢正視。
兩個女孩四目相對,站在了那裏。
景秀芝走出來,賠著笑對盧萌萌說:“萌萌,這是阿暖。”
盧萌萌那張羊脂玉一般的臉上閃現出輕蔑的一笑:“是阿暖呀?我聽我爸說,你曾經想當他的女兒,有這事嗎?”
阿暖羞愧難當,覺得無地自容。她想辯解,自己是想擺脫某種難堪的境地才生出那種想法的,可是沒等她開口,盧萌萌又冷笑道:“阿暖,你也太不自量力了吧?你如果腦子沒有進水,就會明白:我母親早早去世,我們父女倆相依為命,他給我的那份父愛,堪稱天高地厚!你算老幾?你有資格分享嗎?”
阿暖說:“對不起,那是我一時糊塗,現在早就清醒了。恭喜你,你現在得到的父愛不止一份,你隻管盡情地享受吧!”說罷她打開門,“咚咚咚”跑下樓梯。
再坐到車裏,阿暖已是淚流滿麵。石高靜關切地問她怎麼了,她說:“師叔,我遇上鬼了,咱們快走!”
路上,阿暖抹著眼淚講了上樓後的遭遇。石高靜聽罷氣憤地道:“老盧呀老盧,你真是幹得出來!”他沉默片刻,一邊開車一邊勸解阿暖,讓她把那些難堪的經曆忘掉,把那些煩惱的事體放下,破盡凡情,一心修道,隻有這樣,才能讓應師父含笑於仙界。阿暖擦擦眼淚,點頭答應。
回到山上,阿暖的情緒很快平靜下來。石高靜讓她帶領大家做早晚課,她每次都率先到場,鄭重履行高功職責;回到寮房,她除了自己打坐修煉,還對澡雪隨時指導。兩個年輕坤道澄心定意,勇猛精進。
一天中午,大家正在吃齋,澡雪忽然指著窗外說:“看,又來了一個掛單的。”石高靜轉臉一瞧,隻見廟西麵的路上果然走來一位身穿道袍、頭戴混元巾的坤道。他說:“露西來了。”大家都放下碗筷出去迎接。
露西真可謂風塵仆仆。她金發散亂,麵色褐黃,道袍破舊且落滿塵土。走到石高靜麵前,她叫一聲“師父”跪倒行禮。再起身時,石高靜發現她的眼神也變了:瞳孔雖然還像從前那般碧藍,目光卻安詳淡定,一看就知道她的修為不同尋常。
他問露西,在嶗山是如何修煉的,露西用漢語說:“栽樹。”澡雪問她為什麼要栽樹,露西又用漢語說:“發願。”
露西想用漢語詳細敘說,卻結結巴巴詞不達意,隻好改用英語。她講,嶗山複陽觀的來曆是一個動人的傳說。傳說過去那座山上有個老道士,住在山洞裏修行,山下一個少年因為父母都死了,就去拜他為師當了道士。可是這個小道士心浮氣躁,性子太急,老道士想整治一下他,就仿效丘處機祖師磨石澄心的故事,讓他把一塊方方正正的石頭磨成圓球。小道士磨了七天,那塊石頭連一個角都沒磨去,一時急火攻心,眼前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見了。他懇求師父,別讓他磨石頭了,師父說,好,你到澗裏揀銅錢吧。就把七個銅錢撒進山澗,讓小道士把它們全部摸上來。小道士就天天到山澗裏摸,雖然一次次跌傷碰破,還讓荊棘紮爛了雙手,卻在老道士的鼓勵下堅持了下去。三年過去,當他把第七個銅錢摸上來的時候,眼睛突然複明了,老道士為他起了道名,叫陳複陽。陳複陽在這地方建了個道觀,後人叫它“複陽觀”,叫那條山澗為“摸錢澗”。幾百年下去,到了今天,複陽觀有三位坤道常住。她們見“摸錢澗”旁邊的樹木被人砍光,發願要將這地方栽滿樹木,也來一次“複陽”。露西到這裏參訪時深受感動,就住下幫她們栽樹,一連幹了三個多月,親手種下了上千棵鬆樹。也就在這裏,她才改穿道服,成為一名真正的坤道。
石高靜向在場的幾個人作了翻譯之後說:“你們明白了吧?全真道北宗的修性,世世代代,都有艱苦卓絕的範例,嶗山這幾位坤道堪稱楷模。露西在那裏修煉了一段時間,是她的殊勝之緣,也是她的難得福分。”
澡雪說:“北宗道友了不起,露西了不起。我也要好好修性。”
石高靜說:“修性修命,南北二宗有先後之分,但從無輕重之別。性功命功,不可或缺。性命雙修,最為上乘。”
道友們聽了紛紛點頭。
露西說:“我要向你們申請,以後不要再叫我露西,請叫我的道名‘路嗣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