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2 / 3)

羊丫再也不願看那些商品了。她走出“一零”到了大街上。站在街邊看了一陣子人流感到無趣,覺得小肚子憋得慌,便轉到商店的後院進了廁所。她到那裏蹲下不瞅還好,一瞅見那些紅紅的衛生紙眼淚“唰”地就下來了。就是這種城裏女人都用的墊身子的東西,她羊丫竟然從沒用過!她來月經已十年了,十年來她用了什麼?用的全是破布破棉絮,用過之後還要洗幹淨了等著下次再用!人啊,人啊,你為什麼差別這麼大,會活得這麼不一樣!……羊丫蹲在裏頭半天沒有出來,哭個沒完沒了……

吃了封明秀從食堂打的飯,羊丫躺在她的宿舍裏再也沒有出來,直到天黑封明秀下班。

吃過晚飯,封明秀說到她表姐家看電視。羊丫不知電視是什麼,但也不好意思問,隻是跟著她走。出門走過三條街,走進一個大院子,又進了一個平房小院。屋裏,一個四十來歲長著兩個茄子腮的男人跟一個十四五歲的男孩正在吃飯。封明秀對羊丫說:“這就是俺表姐夫,這是俺表外甥。”羊丫便也隨著封明秀的口吻叫表姐夫表外甥。封明秀說:“表姐呢?又上夜班啦?”表姐夫眼瞅著封明秀點點頭。羊丫發現表姐夫的眼神有些異樣。這時,那個男孩站起身把嘴一抹,拿著一本書就出了門。封明秀往沙發上一坐,說:“先甭吃,給俺把電視打開!”表姐夫嘟噥道:“你就是個電視迷!”便把筷子放下,起身到一個鐵匣子上揪了一下。等那裏出現了人影,羊丫脫口叫道:“喲,這不是電影嗎?”封明秀向她表姐夫擠擠眼笑道:“是電影!是電影!”羊丫見到她這表情,知道自己說錯了,露出老百姓的土味了,便深感慚愧與羞恥。

表姐夫吃完了,封明秀起身把飯桌收拾了一下,這時表姐夫在臥室裏叫她過去。封明秀一過去,那門就關上了,接著就聽見裏邊有動靜,封明秀還氣咻咻地道:“等一會。等一會。”隨後又容光煥發地走出來看電視。羊丫便猜出,這個封明秀跟她姐夫不夠清白。

三個人坐在那裏看了一陣子,羊丫心裏七上八下,也沒看明白電視上都演了什麼。剛看到一個壞蛋殺了人,公安局騎著摩托車追他,封明秀卻起身說回去睡覺,羊丫隻好跟著她走。走到門外,封明秀忽然又說要回去跟表姐夫說件事,甩著兩條短辮跑了回去。羊丫便站在那裏等。等了老大一會兒還不見封明秀出來,便想起了封明秀在臥室裏說的“等一會”。此時她便徹底明白了封明秀與她表姐夫的關係,也徹底明白了封明秀能不當老百姓的原因。

等封明秀終於走出來,二人再回到“一零”宿舍,同屋的另外三個姑娘已經都躺下了。二人洗洗腳便上了床,一頭一個通腿兒。這一夜,羊丫翻來覆去沒有睡著,她在想她一天裏所見到的,也想她自己。想來想去一個信念在心中鐵塊一般凝定:我也不當老百姓!堅決不當了!隻要能走出天牛廟,我什麼都能豁上!

等早晨起來,羊丫覺得自己像變了一個人。吃過飯,她摸出兩塊錢,到商店裏買了一瓶雪花膏、一塊香胰子和牙膏牙刷,向封明秀告別一聲,便回村去了。

到家,他估計封合作的胖媳婦已經過門,因為她時時聽見村東頭響起急促而短暫的鞭炮聲,那是“趕喜”的叫花子放的。她用香胰子重新洗了一遍臉,又對著她的那麵小鏡子仔細地往臉上抹雪花膏。此時,他對封合作的結婚沒有了一點嫉妒,相反的是還有些慶幸。她想我就是嫁給封合作有什麼好?甭說他當大隊副書記,就是以後當上正書記,我也還是過莊戶日子,還是得在天牛廟拉鋤鉤子啃地瓜。我要讓他看看,他封合作不屑要的羊丫以後會生活得多麼幸福!

接下來的幾天裏,她心情愉快地幫養母幹這幹那,忙活著做一些過年的準備。隻是在挑水時,她再也不去村東的井,而是就近到村中央的大井了。

大腳與繡繡老公母倆的情緒卻極度灰暗。因為越臨近過年他們越惦記那個離家已經三個多月的孫子。每天裏老公母倆輪番去村西頭兒子家詢問來信了沒有,每次家明和細粉都說沒有。問得次數多了,本來心情就不好的細粉衝他們泄起火來:“你們問俺,俺問誰?天天來天天來,好像俺不想小孩就你們想似的!”老公母倆便不敢再去問了,隻好坐在家裏臉對著臉歎氣。

這天又在那裏念叨,兒子家明拿了一封信匆匆走來說:“運品來信啦!”大腳老漢抓過去看了一眼,便讓羊丫趕快念。羊丫一看,原來是從黑龍江省七台河市寄來的。運品在信上說,他從家裏走後先去了黑龍江找到了本村1927年跑去的封從青爺爺,可是封從青與他的兒孫都在農村種地,他覺得不好,就去了七台河。先在一個露天煤礦往外背煤,後來又到火車站搞裝卸。過年他就不回家了,讓爺爺奶奶爹娘舅姑以及弟弟放心。

聽完信繡繡老太立馬哭開了:“你說這孩子,過年了怎麼還不來家呢!”大腳老漢也是眼淚汪汪,一邊抖抖索索地裝煙一邊說:“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這孩子一個人在那邊混,怎麼能行嗬!”

隻有羊丫的態度與他們截然相反,她把信紙一抖說:“運品走得對!在哪裏也比在家裏強!”另外幾人聽了這話都向她翻白眼。

一天又一天,就到了年根兒。因為缺錢,豬肉沒能割來,大年三十包餃子便用了豆腐餡。羊丫並不難過,她一邊拌餡子一邊說:“素餡子好,吃了心裏素淨!”到了晚上應該包餃子了,羊丫知道養母的眼不行,便叫來了幾個要好的姑娘幫忙,一會兒就包好了。接著,幾個姑娘便到東廂房裏去打牌守歲。她們打一陣子“五十K”,再打“爭上遊”,一邊打一邊嘻嘻哈哈。

打到下半夜,正當姑娘們哈欠連天的時候,隻聽堂屋的門響了一聲,院裏隨即響起大腳老漢一輕一重急急促促跑出來的聲音。老漢喊道:

“了不得啦!鐵牛又叫啦!又要出大事啦!”

姑娘們隨即也跑了出去。這時她們是聽到了牛叫,而且不是一頭兩頭,遠遠近近都有。

大腳老漢抖抖索索地又說:“跟四六年一樣,又是鐵牛先叫的,是鐵牛叫了三聲以後那些牛才叫的!我聽得清清楚楚!”

幾個識字班覺得老漢說得有些玄,不再予以關注,又回到屋裏打牌。可是老漢還站在院子裏大聲自語:“要出大事啦!要出大事啦!”

老漢這麼自語了幾句,又急乎乎回屋裏摸出一刀火紙,在腋下夾著去了村前。

在子夜的沉沉黑暗中,鐵牛正臥在那裏。這時的它卻一聲不響了。聽聽村中,那一片牛叫還在繼續。大腳老漢蹲到它跟前把紙點著了,就著那朵跳跳躍躍的火,他瞅著鐵牛在心裏發問:剛才是你叫的吧?

這問剛一發出,老漢忽覺心裏一動,似乎是鐵牛在回答他:是,是我叫的。

老漢又問:你為什麼叫?

然而他沒等得到鐵牛的回答。他又在心裏連問兩遍,心裏還是虛虛地沒有答案來填充。老漢便不再問了,隨後懷著無比的敬畏,跪倒在地認真地叩了三個頭。

這時,牛叫聲已不單是天牛廟有了,好像遠遠近近的村子裏都有牛叫,除夕夜的廣闊原野開始騷動不安。

許多年來,寧可玉一直認為自己早已死了,是在1966年的冬天死去的。

那是一個不堪回首的冬天。膩味再度掌上大權,當了天牛廟村的“文革委員會”主任。與外村的文化大革命不一樣,他沒認真去鬥當權派,隻把封鐵頭踢到一邊就算了。膩味幹的,主要是除“四舊”和鬥“地富反壞”四類分子。除四舊的第一個行動是到村前砸土地廟。他領著一幫年輕的紅衛兵扛著钁頭赳赳而去,劈哩啪啦一陣子,就把土地老爺洗心革麵才換來的青瓦小廟給放平了。隻是在刨牆根時,從裏麵清出三大盤約十多根蛇,稍稍給了紅衛兵們一點驚嚇。這一行動結束,便是從各家清理“四舊”。寧、費、封幾姓家譜清出來了,一些人家藏的字畫與書籍清出來了,連一些婦女藏的銀首飾也清出來了。也就是在這次行動中,繡繡年輕時戴過的那個玉佩也讓人記起,讓人勒令交了出去。這些“四舊”是要在光天化日之下暴露暴露的,膩味便組織了一次遊行展覽:牽出幾頭老母驢,讓它們身披寫滿各姓譜係的白布,馱上兩籃舊書舊畫,再在頭上別著銀首飾,蹄子上戴著銀手鐲。母驢們經過這麼打扮也不害羞,在人叢裏和口號聲哄笑聲中怡然前行走得像大家閨秀。遊行結束,在村前鐵牛旁邊將能燒的堆起來一火焚之,不能燒的就拿回村裏放著。

這些除得差不多了,紅衛兵意猶未盡,便尋找新的目標。有人提出,學校裏那兩個來自青島出身資本家的夫妻老師有“四舊”之一的舊習慣:他們不像當地貧下中農那樣夫妻分作兩頭睡覺,而是每天都睡在一頭。這事,不光有人看見過,而且他們白天把兩個枕頭並排放著就是鐵的證明。於是紅衛兵就殺往學校,掃除資本家老師的舊習慣。為了懲罰他們,紅衛兵把床抬出來,非讓這兩口子當眾表演不可。兩口子畏於紅衛兵的強大聲勢,隻好上床並肩躺下。不過他們這麼一躺,大家都覺得太刺激,忍不住浮想聯翩。有的小青年便嬉笑著叫:“壓摞呀!壓摞呀!──人壓人呀,不算欺負人呀!要想增加人呀,還得人壓人呀!”這麼一叫,兩口子就抱在一起哭了。膩味主任覺得小青年這麼吆喝不好,幹擾革命大方向,便宣布了這些行動的結束。

對四類分子的鬥爭也在步步深入。寧可玉就是從那時候開始挨鬥的。開了兩次會,被鬥對象隻有七八個,膩味覺得不夠勁,便將鬥爭範圍擴大,選了三個地富子弟,其中包括寧可玉。同時,還選了兩個“流氓成性”的壞分子。這兩個狗東西家中有老婆還不滿足,還與別的女人弄景景,不鬥他們一家夥也實在不行。這樣再開會被鬥對象就多了,在台前一站一大溜,讓紅衛兵們很來情緒。每逢批鬥,紅衛兵都要給這些人戴上“驢X帽子”,因為他們在公社和縣城看過遊行和批鬥,那些被鬥對象都戴一種又粗又長近似叫驢的胯間物的紙帽子,便給這紙帽起了個別致名稱。不過,他們製作起來充分發揮了藝術才能,將其做得更加相似。寧可玉等人就經常戴著“驢X帽子”挨鬥。先是彎腰低頭認罪,然後就是“休息”。這種“休息”最吃不消:紅衛兵將一把用秫秸紮起用紙糊起的“凳子”放到他們的腚下讓他們“坐”,他們隻得做騎馬蹲襠式,拿出一個坐的樣子。有幾個年老的或是女的堅持不住,一腚夯下把“凳子”坐壞了,就會招來一頓揍。寧可玉等幾個地富子弟因為年輕尚能“休息”下去,紅衛兵覺得這樣不過癮,就讓他們“篩糠”,把他們的棉襖給扒去,讓北風稍一幫忙,他們的全身便果然抖個不停……

寧可玉不知這種日子何時才能結束。這種日子不光折磨他的身體與精神,還嚴重地粉碎了他想結束光棍生活的渴望。自打十六七歲開始他就想女人了,然而一直到二十六七也沒有人給他提親,他的老姐姐四處求人也沒有幹的。寧可玉明白,這全因了他的成份:沒有姑娘願意嫁給他,再生養小地主羔子。可是,那種欲望依然存在。他的被子每年均遍布精斑,老姐姐每逢給他拆洗都是淚眼瀅瀅。現在一上台挨鬥,娶妻的事就更沒有指望了。意識到這點,他便對共產黨和毛澤東充滿了仇恨。尤其是對直接與他作對的膩味恨之入骨。在那一個個漫漫長夜,他讓仇恨與欲望折騰得翻來覆去睡不著的時候,他漸漸醞釀了一個計劃:去強奸膩味的閨女小麵。小麵剛剛十九歲,因為娘漂亮她便也俊,一張臉像麵一樣白,因而被人叫作小麵。寧可玉想強奸小麵可以達到兩個目的:一是報仇;二是作一回男人。每想到這,他便有一種難言的衝動,隻是在又一次弄髒被子之後,另一種與之相對立的念頭才從他的內心深處陡地升起,像太陽曬化霜雪似的把他的計劃取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