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2 / 3)

隨著又一個春天的來臨,一些新的傳聞像風一樣刮遍了天牛廟村。先是說南縣統統搞了分組,一個隊分成三四個,有的村還一竿子插到底,把地分到了戶。接著又有人說本縣也有這麼搞的了。沒過兩天更確切的消息傳來:本公社就有三四個村拆了隊,另外旱嶺村搞了包產到戶。這些消息很快把社員們搞得坐立不安,一時間白天黑夜人們都在議論紛紛。而貧協主任老膩味對那些傳聞的反饋則是罵街。他袖著兩手一邊走一邊大聲罵:“日他奶奶,要複辟了呀!毛主席的家業要完了呀!貧下中農快準備好打狗棍子要飯瓢,再去受二茬罪呀!……”貧協主任的這種表現恰好證實了傳聞的不妄,人們都說:啊呀,這世道真要變呀!

這時,社員們上工越發倦怠了,好不容易把勞力拉出去,到了幹活地點也隻是閑坐。隊長稍稍催促兩句,便有人頂撞道:“快散夥了,還幹啥呀!”隊長們也是心懷狐疑,也就不那麼硬管了。

就在這段時間裏,人們明白了大腳老漢從去年就開始拾糞的目的所在。他們心裏說:這個老家夥,眼光就是怪遠哩!想想全村的糞已經讓他獨自拾了整整一年,有人便產生了吃了大虧的感覺。於是,早晨起來在村裏村外拾糞的就不是大腳老漢一個人了。有時候老漢出門後,就連他所在的一條街上也早被別人撿拾得空空如也。可是對這種競爭老漢一點也不生氣,相反的是還有些欣喜。他一邊撅著空筐走一邊自言自語道:“這就對啦,這就對啦……”當看到白天社員下地時也有一些背糞筐的,他常常像文化人觀賞名畫一樣駐足讚歎:“好呀,好呀!……”

然而生產隊長們卻遇到了難題:春播急需準備的肥料,這時突然變得難收了。到一些戶裏看看,豬圈人廁都突然變得十分幹淨衛生。再仔細瞅瞅,原來那些豬糞人糞都已被轉移到了僻淨的角落裏去了。隊裏要抬,主人則不許,他們明確地告訴隊長:這糞就是等著分了地以後自己用的。出現了這種情況,一些早被收了糞的戶便憤憤不平,說有交的有不交的,這賬怎麼算?他們不交俺也不交,俺把俺交的弄回來!有人公開到隊裏的糞場上往家中推糞。雖經隊長阻止,但到了晚上各個隊的糞堆都有被偷的。三隊的情況最嚴重,僅有的兩大堆糞竟在一個夜間被社員全部搶光。

這些情況當然反映到了大隊幹部那裏。大隊幹部主要是郭自衛、封合作二位書記,他們又將此反映到退休老書記封鐵頭那裏。他倆幾乎每天都到老書記跟前,說一說這些事情,然後向老書記求教:“怎麼辦呢?你說怎麼辦呢?”

老鐵頭也不說怎麼辦。在這些日子裏,這位老書記冷峻得像村前的鐵牛。他有好幾次讓兒子找來中央文件讀。讀一遍,老鐵頭道:“‘不許分田單幹’,這不是說得很清楚麼?”郭自衛說:“可是已經有包產到戶的了,搞得人心不穩,這能行嗎?”老鐵頭把頭一擺:“你們情管穩住。上級保準還要理整理整那些胡來的。”於是正副兩位書記就走出了老鐵頭住的屋子。有一回郭自衛回家,封合作把他送到街上,說了這麼一句:“其實分到戶也不錯。現在人心這麼散,硬把人捏到一塊不行了。”郭自衛眼睛一亮,剛要說什麼,可是朝院子裏看一眼,馬上又改口道:“可不能這麼說。這麼說不符合中央精神。”封合作便也不吭聲了。

經常去找封鐵頭反映情況的還有老膩味。老膩味像個偵察員似的,常常是在外頭轉一圈就跑到老書記那裏羅羅一番。老膩味所反映的都帶了明顯的誇張。例如某隊某人拒絕向隊裏投糞與隊長吵了起來,那他就會說成把隊長打了;再如某某人議論分地單幹,那他就會說成正在罵共產黨。不過他反映最多的還是那些摘帽地富的表現。對這些人平時的情況老膩味似乎還是了如指掌,也不知他都是如何得知的。又是這人在隊裏偷懶磨滑啦,又是那人連工也沒出啦。他還多次向老鐵頭講過一件事情,那就是地主富農摘帽以後都在家裏貼了華國鋒的像,費文之一家人還一天三時燒香叩頭。現在華國鋒下台了,總書記是胡耀邦了,可是他們還不揭下來。老膩味說到這裏憤憤地問老書記:這是什麼意思?這是反對現在的黨中央!每當他說起這些,老鐵頭都是“嗯嗯嗬嗬”地答應著,並不向他表態。封鐵頭了解老膩味,也理解這個貧協主任在突然失去對立麵之後的心情,因此對他聽之任之。

老膩味還經常向封鐵頭說她閨女與寧可玉的事。他向封鐵頭報告:“二人幫”放電視還是收錢,還在天天剝削貧下中農;“二人幫”一人做了好幾身新衣裳,他們是向貧下中農示威;“二人幫”也在偷偷攢糞,也在盼望分田單幹;“二人幫”還買了一輛嶄新的手推車,準備大幹資本主義……最後,連老書記都對“二人幫”的故事產生了濃鬱的興趣,一見老膩味登門就笑眯眯地聽他講。但他聽歸聽,聽完卻是不置一辭。

這天早晨封鐵頭剛起床,正坐在那裏捏著一撮茶葉吃,老膩味又來了。封鐵頭笑著問:“怎麼,二人幫又有新動向啦?”

老膩味搖搖頭:“不是不是!是另一件大好消息!”

封鐵頭問:“什麼大好消息?”

“縣委要打擊複辟傾向,要逮捕搞包產到戶的大隊幹部啦!”

封鐵頭吃了一驚,急忙問:“真的?”

老膩味說:“真的!”他說,昨天晚上鼓嶺村他二閨女小麵跟他女婿到了他家,女婿說了這事。並說明天公社就開大會逮捕旱坡村的書記齊麻子。老膩味強調,女婿這話絕對沒錯,因為女婿的大哥在公社當宣傳委員。

封鐵頭一聲不響地點了點頭。

當天下午,管理區通訊員小田果然送了通知,要天牛廟全體黨員明天都到公社開會。

這次大會真是刹風的。公社書記甄大水傳達了縣委的指示,要求各級黨組織嚴格按中央文件辦事,絕不能搞背離社會主義原則的生產方式。對旱坡村,甄書記狠狠批了一通,說他們膽大包天胡作非為。雖沒像老膩味說的逮起齊麻子,但這個支部書記被明確宣布撤職。但公社對聯產到組的做法沒有提出批評,隻是強調“慎重、穩妥、加強領導”。

會散了之後,封鐵頭立即吩咐郭自衛和封合作,要他們趕快召開全體社員大會,傳達公社會議精神,穩定人心。二人答應了之後,封合作問他爹:“咱們是不是也學學別的村,搞一搞聯產到組?”老鐵頭立即聲色俱厲地說:“你胡思亂想個啥?你今天分到組,明天就有人想分到戶。不行,這個口子不能開!”封合作隻好縮縮脖子不再吭聲。

老鐵頭還指示兩位年輕人,要他們趕快把各家各戶的糞收起。郭自衛問,對那些自己拾的糞,收起後給不給工分?老鐵頭說:“不給!誰叫他們搞自發傾向來?”他還特意說,自己拾糞攢著是封大腳帶頭的,要抓抓這個反麵典型,開個現場會,把他的糞先收起來。

現場會在第二天早晨進行,由大隊黨支部親自組織,召集了二隊的全體社員和八個生產隊的正副隊長。為了不出意外,郭自衛在當天晚上先找到封家明說了這事,讓他提前做好老頭的工作,別讓他到時候強行阻攔。封家明答應下來,便去跟爹說了。老漢聽說這事立馬從門外取過糞叉,在地上一頓一頓地道:“他們要來收?誰來我就戳出他四個臭窟窿!”羊丫雖說平時對那堆糞深惡痛絕,但聽說要強行收去而且還不給工分,也氣哼哼地道:“哪能這樣不講理呀?”倒是繡繡老太在燈下搖著滿頭白發說:“他爹你又犯強?我勸了你整整一年,不叫你拾、不叫你拾,可你不聽。明天早晨你再犯強,有你好看的。”大腳老漢瞅瞅她,把頭深深低下,長長地噓了一口氣。

第二天早晨老漢沒有起床。他將被子捂著頭,但還是清清楚楚地聽見了院中雜亂的腳步聲和郭自衛的講話聲。當後來響起挖糞的聲音時,老漢再也躺不住了,他一躍而起竄出去罵道:“馬子!都是些馬子!”他跑到糞堆邊,接連奪下幾個人的鐵鍁給扔得遠遠的。看他這樣,社員們便住了手。郭自衛卻大聲說:“不要管他,再挖!”帶頭繼續挖糞裝筐。大腳老漢打算去奪這個帶頭人的家夥,不料氣力不足,奪了幾下了沒成功,隻好將身體一俯,趴在糞堆上企圖阻止。無奈他身體麵積有限,護住這邊護不住那邊,隻好哪邊有人動手就往哪邊滾。滾來滾去,渾身沾滿了糞,活像一隻護蛋的大蜥蜴。見他這樣,郭自衛對站在一邊臉色很難看的封家明說:“你還不快把你爹弄走!”封家明便走上前去,好容易才把爹拉起來,強行扯到一邊。老漢掙不脫兒子的手,便一直跺著腳罵挖糞的人是馬子。罵歸罵,那一大堆糞還是很快被人抬光了。

待人們走掉,兒子撒了手,老漢感到院子裏已經是那樣空曠,空曠得讓他身子發虛發飄。他定定神,看見自家養的六七隻雞,由於搶吃糞堆裏暴露出的蠐螬,此刻嗉子都變得奇大。他怒從心頭起,一邊用大腳追踢著它們一邊罵:“怪好是不?怪好是不?我操你祖宗!”

這年秋天,二隊在鱉頂子上的圓環地裏種的是地瓜。在將收未收時,封大腳於一個上午拿著钁頭挑著籃子去那裏刨了起來。社員們發現了都說:“喲嗬,這老家夥白天就幹呀,真是不怕人啦!”封家明見老子這樣心裏又羞又惱,急忙帶著幾個人前去阻攔。可是大腳老漢卻振振有辭:“我就該來收地瓜!地是我的,糞也是我的!我不多收,就收一半!”兒子沒法跟他講道理,隻好強行奪掉他的钁頭讓他回家。但老漢說啥也不走,兒子隻好讓人找來一輛小推車,用繩子把他綁在上麵送了回去。在路上,大腳老漢還是掙紮著喊:“地是我的!糞是我的!我的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