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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封家明死後的那年冬天,寧可玉和小米的電視票賣不出去了。

賣不出去的原因是本村有二十多戶也買上了電視機。搞了一年大包幹,交上公糧和大隊提留,家家都還有一些餘錢。這些錢,有人用於償還陳年舊賬;有人用於添置新衣和自行車縫紉機之類;有人用於蓋屋娶兒媳婦。而一些原來不欠賬又沒有別的較大開支項目的人家,就不約而同地想到了買電視機。他們驚奇地發現,寧可玉那件饞得他們垂涎三尺須拿錢才能看上的玩意兒,隻要花三四百塊錢就能擁有。而這三四百塊錢他們在責任田裏忙活一年就出來了。日他姥姥個腿,這麼簡單的事還不快辦!於是在臘月裏,今天這戶樹起了電視天線,明天那戶樹起了電視天線,那些在空中搖搖擺擺的金屬製品成為天牛廟從未有過的景觀。買上了電視的人家沒有一個學寧可玉的,都是大敞院門來者不拒。有的人為了炫耀與自誇,還主動邀請鄰居前去觀看。這樣,盡管小米每天還在村中許多地方書寫“今晚電視×××”的廣告,可是沒人再去她家了。

寧可玉和小米感到了一種失落。這失落不僅僅是金錢收入,更主要的是因為家中熱鬧了兩年多突然變得冷冷清清。尤其對於小米來說,這兩年是多麼愉快多麼滿足!電視裏不是講實現現代化麼?那麼天牛廟的現代化是她家首先實現的。其他人家沒有現代化,便隻能在晚上一一拿著錢遞到她的手中才能分享一會兒現代化。每天晚上許多人享受現代化的時候是很熱鬧的,他們說笑,嬉鬧,傳播著本村與外地的新聞,這兒無形中成了全村的一個文化與信息中心。還有,來看電視的多是小青年,小米覺得和他們在一起的時候特別快樂特別有趣。可是現在,人家都不來了,每天晚上,電視機前坐著的隻是她和寧可玉兩個人。

小米不習慣這種冷清,便向寧可玉提議電視不再收錢。寧可玉同意了,小米就揣了粉筆,到村中寫出了最後一次然而是最為廣泛的一次廣告:寧可玉家電視往後免費歡迎觀看。到了晚上兩口子敞著院門等,但始終沒等來一個觀眾。小米很失望,說:“這是咋回事呀?”寧可玉說:“不來就不來,咱自己看多利索!”就和小米兩個人看。但小米情緒不高,看了一會兒就上了床。寧可玉關掉電視去被窩裏摸小米,讓小米一巴掌推了老遠。

在小米嫁給寧可玉後的兩年間,她爹是一直與這“二人幫”劃清界線的,聲稱再不許小米回娘家,如果敢回就敲斷她的雙腿。由於現代化的吸引力,小米是一直不在乎這些的。老膩味罵他們是“二人幫”,她曾無數次地對寧可玉說:“說咱是二人幫,咱就是二人幫!搞得對,搞得正確!咱堅決搞,搞一輩子!”為了表示搞“二人幫”的決心,她兩年中一次也沒回娘家。有時出門或下地碰見爹娘,也是將臉一扭假裝沒看見。不光是不回娘家,連兩個姐姐也不再來往。去年過年時二姐小麵曾捎訊讓她到她家玩,小米想:去啥呢?二姐家也沒有現代化。她決定:哪裏也不去。因為去哪裏也沒有在家看電視有意思。

而在這個冷冷清清的年關裏,小米就生出對娘家人的思念來。想到當初離開娘家的決絕,她不好意思先見爹娘,就打算到二姐家走一走。臘月二十七天牛廟逢集,她稱了兩斤油條,又給外甥女買了幾朵過年戴的紙花,便去了鼓嶺。踏進那個兩年多沒沾過她腳印的院子,二姐小麵驚喜交加接過了妹妹的箢子。而此時小米發現,二姐身邊已經又多了一個拖著鼻涕的胖小子,二姐家的桌子上也有了一台和她家一樣牌子的“熊貓”電視機。她的心便又像遭了一頓冷雨的澆淋。

說了一會兒話,小麵便起身做飯寬待妹妹。在這個時候二姐的胖小子跑到鍋屋搗蛋,小米便抱他到院子裏溜達。等二姐把飯做好讓她吃時,她放下外甥,忽然感到臂彎裏有了一種難捺的空虛。她無心吃飯,老是去看外甥,眼光落到胖小子身上便再也移不開。小麵發覺了這一點,看著妹妹依舊窈窕的腰肢問:“小米,還沒有事兒?”

小米羞赧地道:“沒有,也不知咋的。”

小麵見妹妹有意探討這個題目,便逐步深入地詢問起來。問到寧可玉行不行房,答案是肯定的;問到留不留“種”,小米卻回答不出,一雙秀目滿布了疑惑。小麵說:“小米小米,你真傻!”她把男人應有的情狀描繪了一番,然後讓她回去注意檢驗。

從二姐家回來的當天晚上小米就把寧可玉拖上了檢驗台。寧可玉還像以往那樣長時間操作,忽聽身下小米發言道:“你撒種呀!”這話讓他冷汗滿身,那半截殘物也立馬萎了。小米坐起身按照二姐教給的法子檢查卻一無所獲,氣憤地大哭大叫:“寧可玉,你可坑死俺啦!你可坑死俺啦!”寧可玉夾緊雙腿低頭坐了一會兒,說道:“怎是坑了你,當初是你願意的。”小米說:“俺沒想到你不能生育!”寧可玉便無話可說了。

從此以後“二人幫”出現了分裂跡象。小米再也沒有了前兩年嘻嘻哈哈的幸福樣子,變得少言寡語萎靡不振。晚上電視還是要打開的,可是看著看著她卻忽然上前把它一拍淒切地道:“我怎麼那麼傻?就叫你給哄來了呢?”說著把電視一關就登床睡覺。睡也睡不著,老是長噓短歎。寧可玉在一邊大氣不敢出一口,像受刑一樣熬那漫漫長夜。

轉眼間除夕到了。餃子還是要包的,兩口子便坐在一起忙活。電視裏有春節晚會,那些五花八門的節目好看得很,尤其是一些相聲小品之類更逗人,讓小米不時地“咯咯”發笑。不知不覺將餃子包完了,小米想起一項風俗:年五更數包的餃子,如是單數,那麼來年會添人口。來寧可玉家的頭兩年,因為光顧了看電視,就把這事忽視了。現在她心懷一絲希冀與僥幸對寧可玉說:“你數數。”寧可玉瞅她一眼,便忐忐忑忑伸出指頭數。數完是八十一個。小米道:“這樣看,你還行?”寧可玉點點頭:“興許能行。”

然而半年過去,小米的肚子照樣平平坦坦。小米便明白除夕餃子的單數純屬自欺欺人。明白了這點,小米便對床弟之事徹底喪失了熱情。夜裏寧可玉去她身上,她往往說:“算啦,白搭!”這麼一句話便立馬將寧可玉斃了,讓他停止動作四肢發涼,然後滾到旁邊一動不動真得像具死屍。

狗年的最後一夜,兩口子當然又包餃子。包完後小米瞅瞅它們,忽然勾起了滿腹的傷心事,便一下子把簸箕掀翻,讓餃子撒了個滿地。寧可玉看看她的臉,說道:“小米你甭生氣,咱就是養不出孩子,日子也不會孬。我告訴你吧,咱家還有好多錢,還有四千,你想吃啥吃啥,想穿啥穿啥!”說著他就到去牆上把華國鋒的像揭開一角,從一道牆縫裏摳出一個用塑料紙裹著的紙片片。小米接過一看,果然是一張四千塊錢的存折,存期為三年。小米想,這個寧可玉真是心狠呀,當年他知道井裏的銀元卻誰也不告訴,現在他有這麼多錢卻一直瞞著我。但是看看寧可玉今天能把存折遞到她手裏,小米還是有些感動。四千呢!別看搞了大包幹各家收入多了,可是真要在天牛廟村找出一家能存四千塊的,肯定還沒有。小米又覺出了滿足。他覺得寧可玉的話也對。人生在世不可能什麼都得著,孩子得不著,能有大量的錢也行呀!

這以後,小米又順順當當地讓寧可玉上身,不再計較這事有無結果。

1983年的春節前後,沂東縣多年來第一次沒有在縣城召開大規模的五級幹部會,而是把中央1號文件分發下去,讓各公社自己組織傳達。縣裏集中精力籌備的,是打算在正月底召開的“兩戶一聯經驗交流會”。

這次會議事先造了極為廣泛的輿論。縣裏決定,除了挑選二百個專業戶、重點戶、經濟聯合體的代表參加會議,還要找十個萬元戶在會上重獎:一家給一輛“大金鹿”自行車,並且披紅掛彩上街遊行。

選拔工作布置到十裏街公社,公社黨委十分重視,馬上讓各管理區仔細尋找,一定要找出個萬元戶去拿獎。甄書記是引導大家這樣認識的:萬元戶在十裏街人民中間肯定有,如果沒有的話,難道三中全會的春風吹遍各地就沒吹到我們這裏?這是個政治問題,所以一定要找出來,不找出來是不行的。他這麼一講,各管理區書記的認識也提上去了,都想在自己管理區找出萬元戶以證明三中全會的春風在他們那裏吹得最猛。

鼓嶺管理區書記紀為榮也急忙在自己管轄的七個大隊挨個兒尋找。到一個村,便讓大隊幹部報上全村最富的戶,然後就親自上門算賬。算一家不夠,再算一家還是不夠。六個村跑完,最富的戶年收入也隻是五千塊,與標準差了整整一半。最後來到天牛廟,紀為榮對封合作說:“全部的希望就寄托在你這裏了!”封合作為他提供了三戶名單:一是跑四鄉收羊皮的費金條,一個是養豬比較多的費文五,一個是在村西公路邊補汽車胎的封運品。紀為榮便一戶一戶地算。找到費金條,這個昔日的“尖頭怪”一聽問他販羊皮掙多少,嚇得小臉幹黃,急忙說他早就不幹這投機倒把的買賣了。紀為榮和封合作哭笑不得。紀為榮說:“看看吧,極左路線的流毒有多麼嚴重,真得進一步解放思想嗬!”他耐心地向費金條講明意圖,費金條卻連連擺手:“哎呀還萬元呢,我一年連一千塊也掙不著!日他娘的縣皮革廠的王八羔子太摳,一張羊皮才給幾毛錢的利錢。”紀為榮不信這話,又做解放思想的工作。但是盡管苦口婆心循循善誘,費金條把收入數目公布到三千四就再也不往上漲了。紀為榮隻好歎口氣離開了這個羊皮販子。到費文五家也沒達到理想。那家夥性情憨厚倒是實事求是,可是他一年放養的那一群豬即使不計成本也隻是收入四千二。

隻剩下封運品了。為了有的放矢不再落空,紀為榮一邊走一邊讓封合作詳細介紹了這青年的情況。封合作講:自從去年春天他爹封家明讓牛頂死,封運品就沒再去東北。但他不安心農業生產,利用他家靠公路的條件,在院牆外搭了個小棚,買了一套工具,專門為南來北往的汽車補胎、充氣。去年幹了一年,他就蓋起了新房,娶來了媳婦,估計收入不少。

說到這裏,封合作又講:“不過,村裏對這青年反映不好。”

紀為榮問:“反映什麼?”

封合作道:“說他思想太差。去年有一段,到他這裏補胎的汽車特別多,都是在附近路上讓釘子紮破的。有人懷疑是他故意去路上撒的。”

紀為榮問:“有沒有證據?”

封合作說:“沒有,隻是這麼猜。”

紀為榮說:“沒有證據就不要隨便否定人家。”

封合作又說:“還有兩件事:一件是他爹死了,他兩代三個老人都需要他和他兄弟一塊養著,可是他結婚後堅持要分家單過,說他可以拿錢,一年拿六百,他爺爺奶奶三百,他娘三百。雖說給的錢不少,可是這麼做總是不近人情。”

紀為榮說:“其實這也是一種新的觀念呀。他拿了錢就證明他還是知道贍養老人的嘛。”

封合作說:“還有一件牽扯政策問題的,我正要找你彙報:他因為生意太忙,媳婦也要給他當幫手,自己的責任田就不種了。他弟弟要種,他爺爺也幫著說話,可是他不肯,轉給了不親不故的另一戶,到年底要人家給他一部分糧食。村裏有些人說:這不是舊社會地主的做法麼?”

紀為榮說:“噢,這種做法外地也有,我看過材料。不過有關部門講,先不要大驚小怪,觀察觀察再說。”

二人正走著,忽然遇到了膩味老漢。老漢一見紀為榮就忙追上去道:“哎,紀書記,我正要找你問問!往年過年都發救濟,今年怎麼沒見來?”

見到這老漢紀為榮心裏立即生出些反感。他在鼓嶺管理區工作六年來,最頭疼的就是這老漢向他要救濟。每當上級撥下救濟糧或救濟款,老漢都要向他伸手,一旦要不到就問他眼裏還有貧下中農沒有。今年好了,上級再沒撥救濟款,就免了這個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