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封運壘原來和娘住在一起,1985年卻搬到了爺爺奶奶的老宅,其原因在妻子左愛英身上。對左愛英這個為了分得責任田而突擊娶來家的兒媳婦,細粉僅僅喜歡了兩三天,再往後便忍受不了她的木訥少言在背後稱其為“悶豬”。這個“悶豬”也有確有特色:別看她在白天不說話,可是一到夜裏睡著便會把白天應說未說的話全都傾吐出來。所以封運壘隻好根據妻子的夢話來了解她的思想。婚後的三四天裏,封運壘一直憋著一股氣不願與左愛英同房,左愛英對他也是冷若冰霜,豈不知那天夜裏封運壘卻聽她咕噥道:“你個私孩子,跟你睡覺真好。”這一下激起了封運壘的熱情,立馬去滿足左愛英的渴望。左愛英被他弄醒,又是一句話不說,隻用身體的掀動來表示她的響應。再後來,這事便順理成章經常由封運壘組織實施。雖然左愛英還是一聲不吭,但睡過去後便會以夢話來稱讚她的小丈夫:“私孩子你真好。”“跟你個私孩子在一塊真恣!”……聽了許多諸如此類的話,封運壘便對娘硬派給的他的黑媳婦漸漸地喜歡上了。但細粉沒有掌握能了解兒媳思想的渠道,整日裏見到的隻是她拉著黑臉一言不發的形象,忍不住在背後越來越頻繁地說她這也孬那也孬。有一次說得封運壘再也忍不住,瞪起眼說:“孬!孬!再孬也是你找來的!”這麼抗議了幾回,細粉對“悶豬”的貶損有所收斂。一年之後,左愛英生下了個黑小子,讓細粉喜得整日藏不住牙齒,說:“哈哈,這個悶豬還能辦大事來!”沒想到喜極生悲:左愛英缺乏育兒經驗,晚上隻顧自己睡覺,讓黑小子在被窩裏捂死了。抱著隻活了五天的小孫子,細粉氣得當麵罵兒媳“悶豬”,隻知道生不曉得養。左愛英還是一聲不吭,隻躺在那裏用手揩了自己的眼淚鼻涕往床沿上抹。第二年,左愛英又懷孕了,到第三年夏天生下一個黑丫頭,本想這回不睡被窩安全了,沒料到她一睡著真像豬一樣死,竟然將一隻胖胳膊搭在黑丫頭胸上,生生把她給壓死了。細粉經過這兩次折騰,便對二兒媳徹底絕望了,整天直呼其“悶豬”。這時大兒子封運品已經蓋屋娶妻並且將生意做得紅紅火火,她便將母親情懷全敞給了那兩口子,有事沒事就往西院運品那裏跑。這天她從西院回來看見“悶豬”又譏諷她,“悶豬”終於爆發終於開口呐喊:“死你個老×!俺不跟你一塊住了,俺跟你分家!”細粉先是驚愕,及至問運壘有何打算,運壘也說想分家。細粉說:“分了家怎麼住呀?”運壘說已經跟爺爺奶奶商量好了,到他們那裏住。細粉想了想,便答應了他們,說:“也好,三個老的你們兄弟倆分開養,你哥養我,你養你爺爺奶奶。你多養了一個,叫你哥一年拿點錢給你。”運壘說:“俺不要,俺養得起!”就在這年的初秋,封運壘與她的黑臉妻子住進了爺爺奶奶家的東廂房。
對二孫子的到來大腳老漢持熱烈歡迎態度。他哆嗦著胡子說:“離開他們好!真好!你看看你哥,坑蒙拐騙的,是越來越不走正道了,你娘就喜那樣的!”繡繡老太製止他道:“你個老熊,又胡唚個啥呀!”說著就扭著小腳幫二孫媳婦收拾房子去。之後,祖孫四口把日子過得安安逸逸。這期間,封運壘已經從夜晚聽到的夢話裏了解到妻子對連失兩子的痛心與再做母親的迫切,便將床弟之事格外抓緊,很快讓左愛英的肚子又一次壯大又生下一個黑小子。奶奶有前車之鑒早做了準備,從孫媳婦分娩的那一天起就把運壘攆到堂屋裏跟爺爺睡,她則在東廂房裏日夜照料重孫子,直到三個月後重孫子能翻身了經折騰了才與運壘換過位置。
重孫子起名臭蛋。臭蛋的降生讓大腳老漢欣喜若狂。因為上級已從幾年前就不準生二胎了,而大孫子運品恰恰隻生了個女孩,二孫媳婦能生出臭蛋便格外可貴。他常常讓繡繡老太把臭蛋抱到堂屋,他接到懷裏笑嗬嗬地探手去摸重孫子的小鴨,老摸也摸不夠,直摸得臭蛋張嘴哭叫才住手。在養育兒孫兩代時大腳有個習慣,喜歡把指頭送到孩子嘴裏讓其吸吮,對待臭蛋也是這樣。他把一根老枯的指頭放到孩子唇邊,孩子的小嘴就像喇叭花見了日頭一樣燦然綻開,接著又像喇叭花進入黑夜似的緊緊閉攏。然後,那張小嘴就一嘬一嘬一吸一吸,把他老爺爺的心吸得又酥又癢有說不出的受用。在臭蛋吃娘奶期間,老漢常常這麼做;一年半下去臭蛋掐奶了,老漢還是這麼做,意思是讓掐了奶的重孫子得到些慰藉。這一來形成了習慣,臭蛋一見了老爺爺就張嘴銜他的指頭。大腳老漢也願意讓他銜,一根老枯的指頭便常常成為老幼兩個最為親密的聯係。直到臭蛋過了三歲生日,老漢的指頭又一回被那張小嘴銜住時,老漢才覺出有些不對頭。冷靜地審視一下這位重孫,發現他這時隻會說簡單的幾句話,而且連這些會說的話也不多說。再與同齡的孩子對比一下,發現臭蛋不如別人伶俐甚至可以說有些愚鈍。老漢想:隨他娘呢。老漢又想:不行,我不能叫他愚,我得教教他。
從這以後,大腳老漢便致力於重孫子的智力開發了。他伸出重孫子常咂的那根老枯的右手中指,高舉著說:“一!──臭蛋你說一,你說一老爺爺就叫你咂指頭!”有了這個獎勵條件,臭蛋便將小肚子一挺道:“一!”隨即撲上去銜住老爺爺的指頭嘖嘖吸吮。經過幾次訓練,“一”的課程圓滿結束。到“二”就難了,因為重孫子沒有太多的奢望,有一根指頭就滿足了,老漢用去半年時間反複引導,方讓他在十回中說對六七回。當進行到“三”的課程,臭蛋已經是五歲了。
在教數數兒的同時,大腳老漢還教給重孫子一些別的概念,如大小、長短之類。到臭蛋五歲時,他又教他認識何為方圓。老漢指著飯桌說:“這是方的!”臭蛋便如鸚鵡學舌:“這是方的!”老漢指著烙煎餅的鏊子說:“這是圓的!”臭蛋也跟著說:“這是圓的!”
家裏的一些實物認識得差不多了,大腳老漢決定把重孫子帶到外麵去開闊視野。他牽著臭蛋的手慢慢走出村東,指著一塊塊長方形的土地問臭蛋:“這是什麼樣的?”臭蛋瞪著一對大眼想了一陣子,說:“這是飯桌!”老漢剛要糾正,忽然想到孫子說得並不錯:“對呀,是飯桌呀!沒有地哪來的飯!臭蛋你真靈脫!”走過一張又一張的“飯桌”,老幼兩個最後爬上了鱉頂子。站在最高處,老漢指著環繞在他們腳下的那塊地問:“臭蛋,這是什麼?”臭蛋轉動小身子看了一圈,說:“這是鏊子!”老漢為重孫子的這個回答激動萬分,他抱住重孫子,用胡子搔著他的臉說:“對呀對呀,它就是鏊子,我跟你老奶奶造出的鏊子!從這裏收的莊稼真像鏊子上的煎餅,揭了一層又一層呀!”
就在大腳老漢擁著他的重孫子再度打量腳下的“鏊子”時,一陣人聲從嶺後傳來。他轉臉一看,發現有一夥人正在嶺下邊量地。揉一把老眼仔細看看,原來他們是本村的幹部們,領頭的是書記封合作。這引起了老漢的注意:許多年來,由村幹部出麵量地的情況一般很少見,他所經曆的隻有四六年、四七年的土改,五六年的入社,以及大包幹第二年由封合作主持的土地調整。而他們每出一次麵,都要發生對全村人產生重大影響的事情。這一次是要幹啥呢?
他牽著重孫子的小手走下鱉頂子,走近了那些村幹部。
等弄明白村裏要將地全部收回去另分,他立馬急猴猴說:“又另分呀!各家種的不是挺好嗎?不管你們怎麼分,反正我還是要我那塊圓環地!”
村文書寧山青告訴他:你要也可以,但那塊地按地畝是四口人的口糧田,你得跟你孫子商量商量,是要它還是要別處。老漢不假思索地回答:“當然是要那塊啦!”
老漢回家和二孫子說了這事,二孫子卻立馬表示反對:“不要那塊了,等去村裏抓鬮,要別的地方。”大腳老漢一聽怒不可遏:“要別的地方?不行,就得要圓環地!”運壘道:“爺爺,那塊地不能要,它澆水澆不上,土層又薄,咱要它幹啥?”老漢說:“它再孬再薄也要!”運壘說:“就是不能要,我已經盤算好了。”
大腳老漢看看已進入中年身強力壯的二孫子,心裏湧起一股深深的嫉妒。是呀,俺已經老了,再也幹不動農活了,這個家靠的就是運壘。他有權利決定家裏的一切,沒有必要再聽他這個八旬老人的了。
可是,老漢又實在無法割舍那塊圓環地。那個像妻子曾經戴過的玉佩一樣美好的圓環!那個像重孫子形容的鏊子一樣的圓環!
實際上,那塊地已經在八年前經曆了一次破碎。那是在封合作當了書記之後的第二年,村裏又娶來一些媳婦,生出一些小孩,而這些新增人口一概沒有地。封合作看到這種情況,便對全村土地進行了一次調整,將原來分下去的地一口人抽回一分,分給新增人口一部分,剩下的留作機動地以備人口再增。按照這個方案,封大腳要交回去二分地,這就等於將他那完完整整的圓環地截去一段交出去。這是封大腳受不了的。他隻好說服兒子,從他的責任田裏多交二分,以便保全鱉頂子上的那個圓環。難題這麼解決了,但這些年來,大腳老漢每到圓環地裏幹活,總有一種玉佩已碎、又用漿糊粘起來的感覺。老漢經常想:這是什麼事兒!當年我有二十多畝地,如今隻剩下了二畝二還不牢靠,村裏說截就截去一塊!這算什麼分地!這是什麼辦法!
萬萬想不到,這塊圓環地今天竟要整個兒丟掉了!
不行,說啥也不行!
老漢便開始說服二孫子把這塊地留住。他想以情感動運壘,又從頭講了一遍他們老兩口當年開拓它的艱辛。繡繡老太近幾年耳聾眼花,今天聽明白了這件事情也給老漢幫腔,老漢說幾句她就在一邊點一下頭:“是嗬!一點不假呀!”然而運壘卻不為之所動,當爺爺終於說完後他將頭一擺:“不能要就是不能要!雖說它是你們拿血汗換來的,可如今它到底還是塊孬地,留它幹啥?”見說不動孫子,繡繡老太做了退讓,對大腳老漢說:“唉,孫子說的也是,咱再怎麼戀它它也是塊瘦地,舍了舍了罷。”老漢卻把大腿一拍:“就不舍!死也不舍!”
祖孫倆自合夥過日子後第一次進入對峙狀態。誰也不退讓,誰也說服不了誰。實在無奈,他們隻好談定:老公母倆願留圓環地就留,應該交出的一半,他們願出高價買了種就買,不買的話就交到村裏由別人種。
老漢當然要將整塊地保全。他立馬到村裏說了這事,並問交出去的一半要多少錢才能買回來,村文書寧山青說:“大叔你等著吧,兩田製有人反對,貫徹不下去啦。”
“兩田製”在天牛廟村的推行遭到了費小杆等人的堅決抵製。在村兩委丈量完土地準備實施的時候,費小杆已經暗地裏組織起一批骨幹並將工作做到了各家各戶,叫大夥誰也不要去村裏抓鬮,誰也不要投標買高價地。他向全村人算了這樣一筆賬:如果按村裏確定的承包田的標的,那麼全村人就要至少多交給村裏八萬塊錢。而一口人隻分半畝地,除去吃飯穿衣便再無節餘。這筆賬算得村民們怒火中燒。大木在這場鬥爭中自覺地當了骨幹,他一家家地跑、一戶戶地串,到誰家就再三囑咐他們:“可別抓鬮嗬,把鬮一抓就毀了堆呀!”這筆賬算到大腳老漢那裏,立即引起老漢的強烈共鳴:“對,就是不能由著他們!合作真狠心呀,一畝地交一二百塊錢,占了收成的七八停哩!過去財主也沒這麼幹呀!”人心皆同,皆思不變。所以當村裏召開全體村民大會準備宣布實施“兩田製”時,竟然去了不到十個人。
封合作當然要粉碎對立麵的阻撓。他打開高音喇叭,用整整三個晚上的時間向全村反複介紹“兩田製”的優越性,並解釋說,收起的土地承包款是要做大用場的,村裏計劃上一個企業,來安排剩餘勞力,同時也為集體增加收入。三個晚上之後再開村民會,然而還是到了不足一半。封合作氣惱地說:“看來思想工作不是萬能的。不給他們費唇舌了,馬上開始招標承包!”於是,一張由寧山青書寫的紅紙告示就貼在了村中央的牆壁上,上麵寫明哪些地塊是承包田,每一塊的底價是多少,讓村民們踴躍投標。在這個時刻,費小杆也加緊了地下工作,讓村民無論如何不要去上當。這樣,一天過去無人站出來;兩天過去還是無人站出來。到第三天上,一個消息忽然傳遍全村,說那高價地已經有五六塊讓外村人買走了!有人找到村文書寧山青核實,寧山青果然拿出與外村人簽定的合同讓他們看。天牛廟村民這一下亂了陣腳,許多人說:“不行啦,趕緊買呀,再不買就叫外莊的鱉羔子買光啦!”於是,有拿出自己的積蓄的,有向別人借的,一窩蜂地揣了票子往村部跑。人到得多了,村裏便不輕易拍板成交,捏著每一塊一等再等。這樣一些好地便成了眾人爭奪的目標,你出一百五,我出一百六;你出一百七,我出一百八。最後價格漲得接近或超出地的年收入了還爭,投標者聲稱“不爭饅頭爭口氣”,隻要把地爭到手就是勝利。麵對這種場麵封合作無比得意,一邊喝著茶水一邊說:“看吧,曆史車輪總是滾滾向前的!群眾總有覺悟的那一天!”
就在這種局勢出現的那天晚上,費小杆一個人在家,啃著一塊鹹蘿卜頭,一氣灌進肚裏一瓶白酒。他一邊喝一邊罵:日他姐呀!日他娘呀!日他奶奶呀!日他祖宗呀!……當性威脅的對象再也無法升級時,這位前村長、天牛廟又一位農民鬥爭的領導人醉得一塌糊塗,歪歪斜斜倒在床上睡過去了。第二天醒來,他讓老婆找出幾身衣裳,又拿了點錢就往門外走。老婆問他去哪裏,他說:“出門掙錢唄,難道你想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