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3 / 3)

在這段時間裏,村裏一直在籌建小軋鋼廠。封合作與寧山青去沭河西邊考察一番,回來說這項目大有前途,他們已經向人家交了兩萬定金買設備。與此同時,村裏也在拆車廠附近劃出一塊地準備建廠。看到這種動向,許多在封運品那裏落選的青年又到村裏報名,要當軋鋼廠的工人。封合作讓人一一記下名字,說到時候也要通過考試擇優錄取。然而正在小青年們忙著打聽到底怎樣考試認真做著準備的時候,一個消息傳遍全村:軋鋼廠不辦了。因為別處一些工程用了小軋鋼廠的“鋼筋”發生了幾次塌樓事故,上級明令禁止再用這種小廠的貨,所以小軋鋼廠不能再辦。於是,大群青年的願望又成為泡影,他們又跑到外出打工者那裏探討年後外出的可行與否。

吃過大年初一的餃子,許多年輕人都下定了出門的決心。他們把上年出過門的人認作頭雁,鼓動著翅子隨時準備跟他們走。被認作頭雁的,即使是上年在外吃了虧,現在也又重抖精神再度出征,帶著過來人的自豪神氣認真指點著追隨者該準備的東西和該注意的事項。這些人中隻有封運芬例外,她說她還是坐飛機走,因此無法帶本村姐妹們一塊。本村姐妹則一致要求她留下地址,她走天上她們走地上,到廣州再見麵,但封運芬最終也沒答應她們,惹得姑娘們走出她的家門就罵。除了選定打過工的來帶領,許多人還自尋門路奔赴新的更多的目標。總之,天牛廟曆史上從沒有過的候鳥式的大遷徙開始了,初三走了第一批,以後便陸續有起飛的,或向南,或向北,或向西,或向東。東邊最近,是隻有百多裏路已經建起大港的日照市,一些青壯年就去港上扛大包。

天牛廟是這樣,外村也是這樣。那條049省道上,每天早晨都有一群群的外流民工背著用蛇皮袋子裝著的被子卷兒向過往的長途汽車招手。他們的身後,則站了一群眼含淚水的娘兒們。男人們上了車顧不得找座位,急忙在汽車開動造成的搖擺中打開車窗玻璃,向自己的女人喊一聲:“別叫地荒了嗬!”女人流淚答應著,站在那裏癡癡地看著汽車從視野裏消失,然後轉身蔫蔫地回家。

大腳老漢的外甥三國也走了。走之前來姥爺家坐了坐,說他準備去的地方是北京。三國說,北京是首都,到那裏無論幹啥也要光榮一大截。封大腳說:再光榮咱也不去,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三國說,光在家蹲著,俺還娶不娶媳婦?老漢便啞口無言。繡繡老太在一邊說:“去吧三國,一到那邊就打信來!”三國答應著。這時封運壘從外麵回來了,三國說:“二表哥你不出去?你要出去咱一塊!”封運壘笑笑說:“我不去,我看還是在家種地牢靠。”接著就向表弟講他今年買的高價地準備種些什麼。三國對他說的不感興趣,敷衍了幾句起身走了。

就在這段時間裏,天牛廟村發生了一件有些離奇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是大木。大木因為沒錢買高價地,今年隻剩下二畝半口糧田,他老婆劉正蓮便讓男人出門打工,但大木堅決不去,說:“俺爺爺俺爹都當覓漢,我再出去當覓漢?”劉正蓮恨恨地說:“你不當覓漢,你學封運品開廠子雇別人當覓漢呀!”大木聽老婆此言不善,氣得吹胡子瞪眼。劉正蓮說:“你甭弄那熊樣,你看你也有兒子了,你想咱這個家往好裏奔不?”然而大木還是不去。兩口子便鬧別扭。老籠頭知道了這事,也支持兒子不走。劉正蓮處於劣勢,有火無處發,隻好在爺兒倆的大飯量上發難,每當自己做的飯讓爺兒倆吃得精光,她便敲敲打打地罵:“光能吃不能掙,都是豬!”爺兒倆不願跟他交鋒,隻當聽不見,該吃還吃該睡還睡。不料正月十三這天,鎮派出所忽然來了一個帶大蓋帽的小仲,找村幹部調查大木,問他年前這段時間在哪裏。寧山青說他一個抱窩雞還能去哪,他一直在家種地。小仲說不對,深圳一個派出所打來電話,說那邊有家旅館發生了一個強奸搶劫案,作案人跑了,不過根據那人登記住宿用的身份證判斷,此人就是山東省沂東縣天牛廟村的費大木。寧山青覺得蹊蹺,便找大木問,大木聽說後把腦殼一拍說:“毀了!”原來大木早已把身份證賣了。那是前年夏天,村裏來了一個城裏人模樣的買身份證,五十塊錢一個。大多數人家不賣,少數人家覺得就那麼個塑料片片,放在家裏也沒有用處,就賣給了人家。問那人買了幹啥,那人說是買股票用。莊戶人家不懂什麼是股票,反正錢到手了對此也沒放在心上。那人到了大木家,大木賣得最為痛快,他的,他妻子的,他爹的,一把拿給人家。想想死去的娘還留下一張也找出賣了,內心裏暗暗覺得賺了個便宜。二百塊錢接過來,轉眼看見三歲的兒子在一旁,踢了一腳罵道:“狗日的也不快長,要是夠十八了不也賣上五十?”……寧山青把這情況跟小仲說了,小仲氣得大罵了一通“愚豬、蠢驢”,火速趕回去向深圳打電話。

小仲走後,這事很快傳遍了全村,許多不愚蠢的人接踵登上大木的門,問他兩句,笑上幾聲,接著便向他分析這事可能產生的後果。有人說,小仲回去打電話怕也沒用,過不了幾天那邊就會來人抓他,因為身份證證明了是他做的案。大木氣得一蹦三尺高:“我哪知道那女人的×是橫的是豎的?不是我操的能來抓我?”劉正蓮在一邊哭唧唧地道:“丟了人了,丟了萬人了!”仿佛丈夫真的幹了別的女人又搶了人家的東西。老籠頭也嚇壞了,抖抖索索地說:“你看你看,我的也賣了呀,可別叫人家拿著幹壞事!”有人就嚇唬他:“說不定下一個強奸犯就是你!”老籠頭說:“瞎說瞎說!我這麼大年紀了,給我個大閨女我也不行呀!”接著他就罵兒子是個孬種,沒跟他商量就把身份證賣了,完全是個事後諸葛亮的架式。大木被罵不過硬充好漢:“我就不信能來抓我!”有人就說:“這說不定,如今案子難破,公安局為了對受傷害的有個交代,把你抓起來也不是不可能的。”這麼一說大木也慌了,夜裏抱著頭想了半夜,對妻子說:“你不是嫌我不走嗎?我這回可要走了。”劉正蓮說:“你要走就趁早,人家有飛機,說來風快!”大木便一躍而起收拾東西。收拾好了又出門向人借錢。敲了六七戶人家的門,好容易借到了一百一。回家將零頭給妻子讓她買鹽吃,揣起那一百便說要走。劉正蓮紅著眼圈說:“就不留個想頭?”大木明白過來,便與妻子上床進了被窩。可是大木不行。他說:“心裏毛糟糟的,等一會吧。”但等了一會還是不行。大木說:“唉,算啦。”穿上衣裳,到堂屋門口向爹說了一聲,接著悄悄開門走出了村子。此時大約是下半夜,萬籟俱寂,唯有小北風倚仗半天烏雲的威勢咬他的臉,咬他的耳朵。

到縣城坐上最早一班車,在越來越大的風雪中到了濟南火車站。此時他已明確了他要去的地方。他決定去東北,因為越往北走離開深圳越遠。這樣想著就找地方買票。終於找到了賣票的一溜小窗戶,問清了東北的票是哪一個賣,剛湊過去,就見一個帶大蓋帽的小青年衝他說:“排隊排隊!”窗前正排著隊的人也一迭聲地衝他喊:“排隊排隊!”大木心裏說:“排隊就排隊,咋呼個X?”就沿著這支隊伍找它的尾巴。在他往後走的過程中,他發現這支隊伍竟是那樣的緊密:不管男女一律胸腹緊貼,後麵的人還伸出胳膊攬著前麵人的腰,簡直是針插不進水潑不進。而組成這支隊伍的大都是他這樣的莊稼人,粗皮糙肉帶了一身土腥味。噢,都是出去打工的呀!大木心裏湧上了一股親切。不料,組成隊伍的人們卻對他不親切,都帶了一臉的氣惱看他。在他將要走近時還都把前麵的人抱得更緊,唯恐叫他鑽了空子。大木想:不用怕,我到後邊排著去。於是就一個勁地住後走。

大木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支隊伍竟然這樣長!它在站前廣場上彎了幾彎,甩了幾甩,大木走了好大一會兒也沒見到它的尾巴。此時大雪紛紛,人人的頭上身上都是厚厚的一層,那支隊伍便像一根巨大的白蚯蚓。大木問問隊伍中的一個青年是從什麼時候排隊的,青年操著臨沂西鄉的口音大聲道:“日他姐個小×,從前天晚上唄!”大木嚇了一跳。走幾步再問一個,說是昨天早晨。大木心裏便有些著急。但不管怎麼說還是得排隊買票,他仍舊去找隊伍的尾巴。終於找到了,隊伍最後麵是一個圓臉姑娘,正凍得直打哆嗦。大木問她是哪裏的,她說是肥城的。問她去哪裏,她說跟別人一塊到北京。說著她轉臉看了看不遠處的七八個姑娘。這幾個姑娘此刻像一群小母雞一樣蹲在地上,共同舉了一張塑料布遮住雪正往這裏瞅。大木說:“也不知道要排多少時候。”姑娘說:“不知道,聽說東北的車票特別難買。”說著說著天就黑了,他們身後又跟了一長串人,而隊伍向前挪動了不足三四步遠。

雪越下越大,後邊的人越來越多。也不知為何,大木發現人與人之間的距離越來越小,而且身前身後的人們都是後邊的攬上前麵人的腰。前麵的圓臉姑娘也攬上了一個三十多的漢子。大木也自然而然地伸手攬住了姑娘的腰。在攬上的一瞬間,姑娘的屁股清清楚楚地觸在了他的小腹上。大木覺得不好意思,甚至有些衝動,但看一看天,看一看雪,再看一看廣場上的茫茫人群,一股巨大的焦慮感攫住了他的整個身心,對姑娘的任何感覺都消失殆盡。

車站鍾樓上的大鍾敲過十下,隊伍再也不向往前挪動一點。從前麵傳來消息:今天的票就賣到這裏了。但隊伍仍然沒散。大木明白,大家就要這樣一直站到明天了。這時前麵的圓臉姑娘已經被她的一個長臉同伴替下,大木再抱上她的腰時,感到腹內饑腸轆轆。他從蛇皮袋子裏掏出一張煎餅,一口口幹幹地吃下,再在風雪中簌簌地站著。

十一點的時候雪停了,但西北風也更加刻毒。大木渾身哆嗦著抱緊前麵的長臉姑娘,當然他也清楚地感覺到了自己身後那個濟寧小夥的用力。“日他娘嗬!”“日他奶奶呀!”前前後後是一片帶著顫音的罵聲。再過一會,罵聲寂寥,間或有鼾聲自隊伍裏發出,而隊伍還是像一條巨大的蚯蚓似的一動不動……

大木也抱緊身前新換班的蟹臉姑娘迷糊了一會。在東方再度發白的時候他醒過來,開始思考自己為什麼會遭這樣的罪。他想我本可以躺在家裏舒舒服服睡覺的,可以隨時跟妻子弄那好事的,但現在我卻在這個狗日的火車站挨凍!這全怪那個身份證。大木想我要不賣那個身份證就好了。可是現在後悔也無用了,我必須出門躲一躲。

不過,我躲得了一時,躲得了長遠麼?如果深圳派出所不抓到我不罷休呢?如果那個壞蛋拿著我的身份證再幹別的壞事呢?那我永遠也脫不了清靜嗬!

就在這時,大木突然改變了去東北的決定。他要去深圳。他想到那裏一邊打工一邊尋找那個壞蛋,把他的身份證要回來!

放開蟹臉姑娘的腰,再去別的隊伍裏站著。等大木終於擠上去南方的火車,已是第二天的晚上。大木買的當然是“站票”,但手持站票卻沒處站。人太多了。車廂裏是人,過道裏是人,廁所裏也是人。人人走動不了,擠在中間的人連轉身都不能。開始還行,後來一個個的膀胱滿了就產生了嚴重問題。有人實在憋急了,就用喝空內容的飲料瓶或易拉罐塞進褲襠裏接尿,接了之後倒到窗外去。這個方法迅速在男人們中間推廣,許多人手邊沒有便解囊向城裏旅客購買,一個易拉罐最高賣到六元。但這隻是文明民工幹的事,有的人幹脆掏出家夥打開了開關。姑娘們上不了廁所又無法用易拉罐,便隻好站在那裏憋得像正在下蛋的母雞。終於憋不住了,就站在那裏任尿水順腿淌下,與此同時臉上也是雙淚長流……

大木擠在人堆裏昏昏沉沉。他腦子裏老是想著他的身份證和與這身份證有關的案子。他想這會兒深圳派出所肯定坐飛機去了天牛廟,抓不到他肯定要想辦法追來。他越想越怕,腦神經漸漸糾結成一團亂麻。下半夜時,車廂的另一頭不知為何突然出現了一陣騷動,大木腦殼“錚兒”一響遂高聲大叫:“娘呀,他們來啦!”他將身邊的人猛力一撥,一下子跳到小桌上蹲著,回頭叫道:“哎哎哎,我不是他呀!哎哎哎,他不是我呀!”接著一頭撞碎車窗玻璃栽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