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這天起,小米便格外留心東山上的炮聲。她知道那都是寧二歪嘴放的。原來村裏采石頭是誰都可以打眼放炮的,可是前年鎮派出所說,為了保證安全,每村選一名專職爆破員,誰家采石放炮也要找他,除了他別人不得亂放。這是件好差使,封合作就照顧了老支委寧山東,讓他的歪嘴兒子擔任。於是三十六歲的寧二歪嘴就整天扛著機器鑽帶著炸藥雷管滿山跑,誰家有需要了就給誰家來上一家夥。小米以前是看了這人的嘴就發笑的。這人二十歲上得過吊角瘋,沒治過來,一張嘴就不在中軸線也不守水平線了。但小米現在不想他的嘴,隻想他深深進入過她身體的那個物件和他的遺留物。東山裏沒有聲音的時候,小米就想寧二歪嘴這會兒正在用他的機器鑽在石頭上打眼兒,想到這兒時她就渴望寧二歪嘴也用他的另個物件在她身上打眼兒,於是渾身燥熱像火燒火燎。等到東山那裏“轟轟”的炮聲響起,她立即又想到了她那天的感覺,於是感到這炮聲是一種強有力的召喚,讓她心跳氣喘坐立不寧。
兩天後天牛廟逢集,而本村逢集寧可玉必到村前看車。這幾年每個農村集市都有一些人看自行車掙錢,寧可玉向鎮派出所長送了點禮便被批準從業,每一個集日都能掙個十塊二十塊的。這天寧可玉走後,小米又想那事,想著想著再也坐不住,挎上個豬草籃子就去了東山。她一邊裝作拔豬草一邊轉悠,轉悠了半天才看見寧二歪嘴在一個石塘裏忙活。她就坐在不惹人注意的地方等。好容易等到寧二歪嘴打好眼,裝了藥,並且吆喝幾聲點了炮。就在飛起的亂石落地後,她在寧二歪嘴往村裏走時藏在了一片小鬆林裏。待這位爆破員走近,小米小聲喊道:“歪嘴!”寧二歪嘴扭頭看見他,神情立馬像麵對一眼啞炮那般緊張。他哆嗦著兩隻胳膊說:“小米,那天不是我!那天不是我!”說著就邁步欲逃。剛跑出兩步,又聽背後恨恨地道:“歪嘴你個傻雜碎!……你回頭看看!”寧二歪嘴回頭一看,竟見女人已將褲子退下,在白花花的太陽下向他展現了那片袖珍黑草地。他渾身一震明白過來,把機器鑽一扔就飛奔過去,又一次將小米撲倒在地上……
從此以後,小米每到天牛廟逢集這天都下地拔豬草,拔來拔去最後都要到這個鬆林裏。這是小米與寧二歪嘴約好的,因為這天寧可玉被趕集人的大片自行車拴住不在家也不下地。這天小米坐到那個鬆林裏之後便等炮聲,因為炮聲響過寧二歪嘴就會飛快地來到這裏。經曆了幾次之後他們已經變得從容,小米會從籃子底下摸出一塊被單子鋪在地上,然後才開始行事。小米每次都先掂著寧二歪嘴的那物說:“還是你這囫圇的好!還是你這囫圇的好!”爆破員受了誇獎十分興奮,卻略帶幾分謙虛地說:“還算行吧。還算行吧。”遂將一張歪的嘴親向小米那張不歪的嘴,底下也同時對接、衝撞。小米這時便忍不住叫喚起來,一邊叫一邊扭動著身體,把四周草地上的各類螞蚱驚得紛紛蹦向別處。
二人的偷情持續到秋天的時候,小米發現自己懷孕了。她先是悄悄告訴了娘,金柳老太嚇了一跳。問清閨女是怎麼回事,她歎口氣說:“你是該養個孩子,但是怕可玉不願意呀。”小米說:“他還能怎麼樣?他自己不行就不興人家行啦?再說養個孩子也是隨他的姓。”幾天後,小米就把事情告訴了寧可玉並向他講了這個道理。然而寧可玉立即發了雷霆大怒:“你個浪黃子,我叫你偷人養漢!”拳腳相加把小米揍了個半死。隨後,他就到東山去找寧二歪嘴算賬。按輩份,寧二歪嘴應該管他叫爺爺。寧可玉在一個石塘裏找到正在打眼的寧二歪嘴,讓他到一邊說話。寧二歪嘴見來者不善,就將個機器鑽拔出來,也不熄火,提在手裏跟他到石塘外頭去。在機器鑽的“突突”響聲中,寧可玉瞪著眼問:“歪嘴你個狗日的,你跟你二奶奶辦了啥事?”寧二歪嘴也很懂禮節,叫了聲“二爺爺”,然後實事求是說:“俺二奶奶說你不行才找了我。”寧可玉聽他這樣說立馬羞惱無比,跺著腳道:“誰說我不行?我就是不行那也是我的女人,也是你二奶奶!”說著就撲上前去要打寧二歪嘴。不料爆破員把嘴更加嚴重地一歪,提起機器鑽就將那根還在飛速轉動的鑽杆兒對準了寧可玉的胸脯子:“二爺爺你來吧!二爺爺你來吧!”二爺爺知道自己的胸脯子抵不過岩石的緊硬,就軟下口氣說:“歪嘴,你甭這樣,我求求你行不?你往後別跟你二奶奶那樣了。”寧二歪嘴想了想說:“不那樣就不那樣。”遂回到石塘又將機器鑽插進了石孔。
回到家,寧可玉便拉著小米要去鎮上流產。小米堅決不去,捂著肚子像一個曆經十世貧困的窮鬼捂著口袋裏的一塊金子。但寧可玉的態度對他更堅決,最後找出一把刀子,聲言如果小米不去就殺了她然後自殺。小米這回害怕了,說:“去,去,你快把刀子收起來!”待刀子不在眼前晃了,小米眼淚汪汪地道:“可玉,俺真想養個孩子。”寧可玉說:“我也想呀。但不是我的不能要!”小米說:“你那個樣子還有指望?”寧可玉說:“還有!我聽說大城市的醫院能有辦法,叫試管嬰兒。就是把我的精你的卵取出來,放在試管裏結合,然後再安到你的肚子裏。”小米問:“你的東西還有嗎?”寧可玉便將褲子退下,托起那一對睾丸說:“你看你看,兩大包呢!”小米看他睾丸的同時也又看見了那半截醜物,心裏一陣陣惡心,隨即更加強烈懷念寧二歪嘴的完整。但她不敢說不去,就點了點頭表示應允。
幾天後,小米便由寧可玉帶著去鎮上做人工流產手術。到那裏大夫認為是計劃外懷孕,一檢查原來小米從未生育過便甚感奇怪,小米隻好流著淚如實以告。大夫說:“噢,他想自力更生呀?”小米便問了試管嬰兒的事,大夫說:“行是行,可是要花好多錢呢。”
做完手術回家,小米就向寧可玉講錢的事。寧可玉說:“好辦,我叫台灣寄一些過來。”
寧可玉說的台灣是現在台灣的寧可金。兩年前鼓嶺有個從台灣回來探家的,寧可玉便打聽他那異母哥哥寧可金的下落。那人說知道,他們在同鄉聯誼會上見過麵,他早已從軍隊退役,眼下住在台北市。他的妻子去台灣二年後就死去,留下的兩個兒子一個經商一個教書都很發達。寧可玉便寫了一封信讓那人捎回去,寧可金很快回了信,並寄來三千多塊錢,表示對他這天各一方的弟弟的慰問。之後,兄弟間書信不斷,逢年過節寧可金都要寄來一點錢。寧可玉見這幾年從台灣回來探親的很多,寫信讓寧可金也回來一趟,但寧可玉沒答應,在信上說:“回想當年人事,依舊心悸不止,雖然鄉思日重身卻難歸,隻能客死台灣作個北望鬼了!”這話讓寧可玉淚流不止。
寧可玉寫了信過去,很快有一萬多元自台灣寄來。這時小米身體已經恢複月經又正常出現,寧可玉便帶著錢和妻子去了上海。到醫院就診時寧可玉說了自己的情況,亮出自己的殘物,醫生都深表同情。一個有文學細胞的女大夫還說一定要讓這個極左年代造成的悲劇出現一個圓滿的續集。寧可玉淚流滿麵地說:“隻要能有圓滿的續集,你們把我兩個蛋黃子全割下來都行!”女大夫說:“不用不用,我們有辦法取出你的精子來。”
萬萬沒有想到的是,經過醫院再三取樣檢查,續集沒法續了──寧可玉那積攢了多年的兩大包全是死精!
寧可玉離開上海的時候弓腰駝背仿佛一下子成了老頭,連小米都對他這模樣感到心酸。到家後他一連在床上躺了兩三天,又重現了當年身為光棍時躺在大腳家小西屋裏的情景。小米見做了飯他也不吃,隻好坐在床邊一言不發地陪他。可是,她又聽見了東山上的炮聲,這聲音把她的身體又轟得春意盎然流水潺潺。當寧可玉終於從床上爬起來又到村前集市上看車的那天上午,小米又挎著豬草籃子去了東山。循著隆隆的炮聲,她再度找到寧二歪嘴,以加倍的瘋狂和他滾在已經有了積雪的山溝裏……但在小米回家的半路上,寧可玉截住了她。寧可玉到她跟前什麼也不說,隻讓她脫下褲子看。小米當然不能脫,於是身上的皮肉便立馬有了與剛才截然相反的感受。寧可玉一邊揍她一邊問:“還敢不?還敢不?浪×你說!”小米隻好說:“不敢了,再不敢了。”寧可玉這才氣喘咻咻地收住拳腳。
接著就是過年。過年時東山上沒有了炮聲,小米也就老實老實地在家裏呆著,像個正經婦人一樣忙這忙那。但一過了年,東山上響起炮聲,小米又管不住自己了,又跑到那裏去找寧二歪嘴。這行為讓寧可玉抓住幾次,寧可玉仍不寬容且變本加厲整治小米,經常通宵不睡,對她打一陣罵一陣,弄得她死去活來。小米這時不再軟弱學會了反抗,對寧可玉又抓又撓,一邊抓撓一邊罵:“你個地主羔子不得好死!你留不下種你還不叫我找別人!我當初找了你,真是瞎了眼呀!”這麼折騰一夜,早晨看看兩人臉上身上都掛滿了彩。小米可以不出門,寧可玉卻必須在逢集的時候看車。見他那一臉的傷痕,許多人開玩笑:“喲,剛從波黑戰場下來?”寧可玉望著集市上攢動的大片人頭,看著婦女手中牽著的那些蹦蹦跳跳的孩子,抬頭望著天空心在滴血:老天爺,你怎麼對我這麼狠呢?嗯?我日你親娘!……
但小米還是經常偷偷去東山。寧可玉覺得光用硬辦法也不行,便想起當年那段小米看到一大筆錢穩了心的舊事,現在他又拿著一張張的存折試圖說服小米:“小米你說過,人一輩子不可能樣樣都得著,得一樣兩樣也就足了。你看咱有這麼多錢,想吃好的就吃,想穿好的就穿,咱別再想三想四的了。”不料現在的小米卻對這一套嗤之以鼻:“算了吧算了吧,俺就是圖你兩個臭X日的錢才毀了一輩子的!”寫在臉上的滿是決絕。
寧可玉咬牙切齒五內如焚。這天他又發覺小米去了東山,便在晚上將小米扒光綁在板凳上,找出針和麻繩兒,在小米的陰門上施出了笨拙的裁縫手藝。一針紮下後,白線進去紅線出來,小米的痛苦尖叫聲頂破屋頂在黑黑的夜空中久久回蕩……
一股買城鎮戶口的風忽然在沂東縣刮了起來。這是縣政府正式發文頒布的政策,七千一個,誰買都行。這仿佛是有一把大手把全縣幾十萬農民的心係子扯了一扯,搞得人人心旌搖動。城鎮戶口,農村戶口,自從五十年代起中國人就被人為地劃分了這麼兩類。這是楚河漢界,是王母娘娘用玉簪劃出的天河,誰也不能隨便逾越同時也無力隨便逾越。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來打地洞。城裏人就是龍是鳳,生下來就要吃大米白麵安排工作;農村人就是老鼠,生下來就得吃糠咽菜土裏刨食。既然是老鼠那麼你就活該種地並且一年年地交“愛國糧”來供養那些不願用眼夾一夾你的城裏人,你不安心當老鼠那麼你就要付出常人所不能付出的巨大努力。你帶著一身殊死奮鬥落下的傷疤終於換一個戶口本擠進城市,城市人卻指著你說:瞧,土老冒來了!……想不到如今日頭從西邊出了,那條鴻溝居然能用錢填平!老百姓興奮了,許多人立即決定:買呀買呀!說啥咱也得嚐嚐當城裏人的滋味!有錢的去銀行提,無錢的找別人借,籌齊了便往縣城飛跑。縣公安局門庭若市,戶籍科年久失修的門被擠成了碎木片。一個科室忙不過來,公安局決定除了留下幾個人應付突發案件,其他人全部集中起來賣戶口。一張張表格發出去,一把把票子收進來。點票子的人點得手腕子發酸,並且覺得這些票子極髒,一邊點一邊吵吵著要保健費。發表格的人不點票子也覺得遭了汙染,聲稱發保健費也要有他們的一份。公安局長請示縣長,縣長答複了這一要求,於是公安人員幹得更加起勁了……
羊丫也將自己和女兒的戶口買下了。她的“孫二娘飯店”一個冬春掙了一萬多塊錢,正好用來辦這件事情。到城裏交錢是她親自去的,拿回那張蓋了縣公安局大印的表格,想想自己這些年費盡心機才幹了個臨時工卻一直沒有轉正;想想因為小孩戶口隨娘的政策,自己的閨女燕子也一直是農村戶口,在十裏鎮中心小學念書時一到填表就遭恥笑;想想這些年來因為戶口問題孫立勝瞧不起她,動不動就冷嘲熱諷,羊丫大有一種揚眉吐氣的感覺。她這天晚上破例地沒有營業,讓男人做了一桌菜,一家三口自己吃喝起來。羊丫招呼女兒把酒杯高高舉起,向丈夫說道:“孫立勝你聽明白,從今天開始,俺娘兒倆跟你平起平坐了!”孫立勝點著頭說:“是,平起平坐了,平起平坐了!”羊丫尋思了一會兒又說:“孫立勝,你說咱倆都是人養的,為啥生下來就有這七千塊錢的差別呢?”孫立勝醉醺醺地道:“日他娘,誰知道這是咋回事?”羊丫想著想著眼裏又落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