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奶奶眼裏竟奇怪地現出了羞澀,與此同時那張臉上也有紅暈出現。眾人正不明白她為何這般模樣,老太太竟然開口了。
她向大孫子把嘴張了好幾張,終於說:“你不知道,俺在山上,沒叫馬子怎麼樣。”
封運品大惑不解,問:“奶奶你說什麼?”
老太太又道:“俺在山上沒事,真的沒事。俺沒叫馬子那樣。你信不信?”
大腳老漢一下子老淚縱橫,急忙撥開孫子,抓著老太太的手說:“枝子她娘,你甭說啦!甭說啦!”
老太太還是一個勁地追問:“你信不信?你到底信不信?”
老漢流著兩行長淚道:“俺信!俺信!俺信呀枝子她娘!……”
枝子和羊丫都聽明白是怎麼回事了,都趴到娘身上大哭。就連細粉也在一邊暗暗抹起了眼淚。
繡繡老太這時說:“信就好,信就好,信就好……”她說得一聲比一聲弱,同時臉上的紅暈也如落日後的晚霞一樣悠悠消失。說到最後已聽不到聲音了,隻見她嘴角一扯,綻出一個笑容,那口氣便如遊絲一般斷了……
每當夜幕降臨,“非農產業長廊”閃爍著一片燈光的時候,總有一個人晃動著又寬又矮像小門扇一般的身子,如幽靈似地在街上遊蕩。
這人是郭自衛。他每走在這布滿工廠與店鋪的大街上,心裏說不出是一種什麼滋味。他在六年前離開了天牛廟,去年冬天才回來,一回來就親眼目睹了村裏的巨大變化。但他並沒有為之欣喜,相反的是內心深處卻有一種醋意甚至敵意。時至如今,他對封鐵頭、封合作父子越來越痛恨了。尤其是對封鐵頭個老東西,他簡直是恨之入骨。是不假,當年他退下來,封鐵頭是讓他接班當了書記,可現在想來那不能算老鐵頭對自己的恩賜。論能力與人品,當時他在全村也是出眾的;論出身,他爹郭小說是個老長工、老黨員、老幹部,身為食堂主任卻餓死了自己的故事一直被村民們傳頌。想不到,老鐵頭隻是把他當作臨時過渡,最終還是讓他兒子掌了大權,況且是用了那種卑鄙的手段!他媽的,果園被毀是我的過錯嗎?當時不是你當天牛廟的太上皇事事都說了算嗎?如果不是你發話要分就分個徹底,誰敢把果園分到戶?最後你卻反打一耙,用它當把柄趕我下台,你說你狠也不狠?
郭自衛對下台後的經曆不堪回首。不能當書記了他曾萬念俱灰,不知道自己今後的日子怎樣熬下去。他白天到責任田裏幹活時,灰溜溜地像個老鼠最怕見人;夜晚聽到本該播送自己聲音的大喇叭傳出封合作的聲音,他痛苦得要拿被子捂住自己的腦袋。半年過去,他才在自己灰暗的日子裏點上一盞明燈讓自己打起了精神:他要生個兒子。他已經有了兩個丫頭,當書記的時候根本沒打算再生,可是現在他決定無論如何也要生個兒子。“無官一身輕,有兒萬事足”,這成了他的黃金信條。然而天不遂人願,他好不容易讓老婆懷孕了,足月後卻又生了個丫頭。按照計劃生育政策這當然是超生,他被開除黨籍並被罰款兩千。但他不改初衷,黨籍的丟失更讓他有了破釜沉舟的決心。這時村裏管計劃生育的吳香蘋一天找他一趟,催他去做絕育手術,他為了保全自己那根無比重要的輸精管,在一個漆黑的夜裏帶全家離開天牛廟去了東北。在吉林長白山麓一條深山溝裏,他幫人家種人參,一氣住了五年。這五年中他始終沒忘他的首要大事,幹完一天活後便在那臭烘烘的東北大炕上跟老婆鼓搗。結果弄出來的還是個丫頭。看著炕上一溜四個相同品種的,郭自衛跟老婆抱頭痛哭。但是開弓沒有回頭箭,郭自衛又開始了新的努力。過了兩年,一個帶把兒的終於在那座大炕上降生了,郭自衛欣喜若狂,兒子剛滿月就帶全家回了天牛廟。可是到家後郭自衛方知道他並不是“凱旋歸來”,因為封合作絲毫不講情麵,對他進行了十分嚴厲的處罰,不但不給他補新生兒的土地,還讓交六千塊錢,否則就要拆他的屋。郭自衛隻好將在東北攢下的四千全部拿出,又求借了兩千,才把自己的三間老屋保住。
這樣,郭自衛就麵臨了嚴重的生存窘境:大小七口人卻隻有原先分的、這幾年讓人代種的三畝地。正考慮怎麼辦,封合作推行“兩田製”,他的三畝地又被抽去了一半!高價地他是無力買的,封合作極力倡導的“二、三產業”他更不敢想。唯一的辦法,就是把地扔給老婆和十七歲的大閨女,他到外頭打工去。春天出門,他去了濟南雇給人建樓。砌了半年的磚,手上不知磨去了幾層皮肉,到頭來卻因包工頭席卷全部工程款逃走,他落了個兩手空空回家。回家後他又遇上村裏收提留,麵對那麼多的款項當然又是一番借貸……
眼下進入臘月,年味兒越來越濃,郭自衛卻愁腸百結。他不知自己以後的日子該怎麼辦。想來想去,他甚至想到了賣閨女。他想如果閨女找婆家,他一定狠狠地要一筆彩禮錢,來補一補自己的虧空。可是閨女最大的隻有十七,要賣的話也得等上兩三年。那麼這兩三年怎麼熬呢?
郭自衛整天想這事。在家想,麵對一群孩子卻越想越煩,他便到外頭想。他茫茫然走出家門,六神無主地在村裏轉悠。他看著這個龐大的村子想:現在主宰這個村子的人本該是我呀。轉到公路上,看見這十年前想都不敢想的繁華,他並不服氣封合作,心裏說:社會總是要發展的,形勢就是這麼個形勢,我當書記也會這樣!當他看到封合作坐著小轎車竄來竄去並頻頻到飯店吃喝時,心中的憤憤更為濃重了:你奶奶的可真神氣真痛快呀!尤其是當他聽到關於封合作與一些女人之間的事情後,他為搞清事實親自守在大木家門口、親眼看見封合作從裏麵走出來的時候,他的醋意與怨艾突然全部轉化成了義憤:封合作呀封合作,你這是作惡多端呀,你等著,我不把你弄下來搞成臭狗屎,我頭朝下走路!於是,他回到家中,找出了那支多年沒再用過的鋼筆……
信在扔進十裏街上的郵筒後,郭自衛便一天天地等待著。他相信自己那封信的份量。這些日子,他在“非農產業長廊”轉悠得更勤了。一邊轉悠,一邊想像著封合作倒台和天牛廟村易主的情景,心中充滿了巨大的快意。
這一晚他轉悠到“金尊大酒家”門外,又放慢了腳步。他知道,這是封合作最常來的地方。曾經有無數次,他聽見店中傳出封合作等人的說笑和伴有“卡拉OK”的歌唱,心中的痛恨達到了極點。他想看看今天封合作是不是又在這裏,但他沒聽到他的聲音。剛要走開,門口卻閃出一個女人的身影,是店老板羊丫出來了。羊丫笑著說:“是郭大哥吧?我正要找你,這下巧了。”郭自衛忐忑不安地問:“找我幹啥?”羊丫道:“已經到冬天了,我想新上個東北火鍋的名堂,可是不知用什麼料子,你快來給俺講講!”郭自衛想了想,東北火鍋他是吃過的,他在那裏的幾個冬天裏,參加過東北人圍坐在炕頭吃火鍋劃拳喝酒的場合,就萌生了誨人不倦的念頭,兩隻腳也跟在羊丫後頭邁進了“金尊大酒家”的門口。
到了廚房,孫立勝正以很少見的清醒狀態守在那裏,一見郭自衛,他這個一級廚師立即現出了十分謙虛的表情。這讓郭自衛心裏很受用。等孫立勝把一隻火鍋擺好,他就儼然像個美食家那般指點起來。不大一會兒水滾菜就,羊丫說:“來,郭大哥到外頭喝一盅,要不然這火鍋就浪費啦!”郭自衛覺得火鍋是他指導出來的,受之無愧,便跟他們兩口子到一個布置得很講究的單間裏坐下了。
三人一邊喝酒一邊閑聊,不知不覺到了十點多。這時孫立勝醉眼朦朧,歪歪扭扭走到後麵睡了。剩下羊丫一人,她喊:“小李,拾掇完了嗎?拾掇完了也來吃點東西暖和暖和!”聲音剛落,便有一個漂亮小妞笑吟吟地走進來,坐到了郭自衛身邊。羊丫向她介紹:“這是郭大哥,闖過東北的。”小李便甜甜地叫大哥,說著就向他敬酒。郭自衛喝下小李敬的酒心裏很舒服。他早在以前的晚上隔門目睹過這小妞,每回見了都為她的俊俏而驚歎。他曾打聽過這小妞的來曆,有人說是從外縣過來的。今天能喝這小妞敬的酒,真是他想不到的。他肚裏早已裝了半斤多二鍋頭,此時一高興,話就多了起來,大談他在東北的見聞。說到“東北三大怪”,大姑娘叼著旱煙袋之類,把小李逗得咯咯作笑。
羊丫這時說要去結一下賬,讓二人先喝著,她便走出去了。她走後,郭自衛還繼續說。說著說著,那小李忽然趴到他懷裏來了。這讓他一下子不知所措。他在村裏曾聽到一些傳言,說羊丫雇來的服務員中有不夠正經賣身掙錢的,可沒料到真有這樣的。想到自己囊空如洗,他急忙說:“小李,快起來快起來!”小李卻不起,晃著小身子說:“不嘛,我不向你要錢嘛,隻是想跟你玩玩嘛!”這麼一說,郭自衛就認定是羊丫對他這位火鍋老師的酬謝,就心安理得地坐著不動。他感覺到,那小李將手在他懷裏動了幾下,然後插到了他的褲腰裏。體會著那種味道,郭自衛激動得渾身發抖。不料,小李的手並沒奔赴他所預期的目標,卻在他的毛叢裏狠狠抓了一把,然後迅速起身,捏著那隻小手走了出去。沒等郭自衛想清這是怎麼回事,羊丫卻氣衝衝地進來了。她說:“郭大哥,我好酒好菜敬你,你為啥要強奸小李?”郭自衛麵色如醬急忙說:“不是強奸,是她……”羊丫說:“你不要爭辯,人家把證據都拿到了。”說著她揚揚手中折疊著的一塊餐巾紙。郭自衛腦殼“錚兒”一響,連忙向羊丫哀求,要她饒了他。羊丫冷冷地說:“饒也容易,隻一條:你甭暗地裏拆合作的台。”郭自衛立馬看清了他所陷入的圈套,同時也明白了羊丫與封合作的關係。他點點頭:“好吧,我聽你的。”
走出門外,郭自衛摸一把隱隱作疼的腹下,仰麵長歎淚飛如雨。
臨近過年時大木還沒回來,劉正蓮才真地慌了。她說:“毀了,這王八羔子真是出事了。”從此,她再也不人前人後地罵丈夫,再也不與封合作幽會,隻是一天天坐在家裏焦灼地等待。
大年三十晚上,她包好餃子,把兒子哄睡,懷著最後一線希望坐在那裏,高豎著兩隻耳朵聽門外的動靜。然而等了一夜,那沒有上閂的院門始終無人推開。初一早晨,這女人再也控製不住自己,坐在院子裏嚎啕大哭。老籠頭見兒媳婦這樣子,也忍不住蹲到一邊哭。一老一少的哭聲淒慘無比,夾在響遍全村的鞭炮聲中格外刺耳。
自然少不了來看慰的人。大家好容易把翁媳倆的哭聲勸住,便七嘴八舌地猜度大木的下落。有人說他可能病了,有人說他可能光顧掙錢就不回家了,但這些說法都被他們又一一否定,因為無論怎樣他也該給家裏來封信或拍個電報。後來,有人想起大腳老漢他外甥的遭遇,說:“該不是跟他那樣碰上喝血鬼了吧?”這懷疑漸漸成了眾人的共識,就給出主意:快讓三國帶著,到那裏找一找吧!
翁媳倆也覺得這主意可行。劉正蓮立馬去找大腳老漢,讓他動員三國帶她尋夫。老漢見這女人委實可憐,就與她一塊到了閨女家。三國先是不敢,怕那些吸血鬼下毒手,但經不住姥爺的勸說,便點頭答應,在大年初三這天跟劉正蓮上路了。
來到河間市,找到那個小旅館,藏在附近張望半天,卻沒見有吸血鬼的麵孔出現。大著膽子找人問問,人家說:你找他們幹嘛?公安局早把他們抓了,頭子也給槍斃了。劉正蓮一聽再無希望,一路大哭著回了他們住的旅館。
到旅館後劉正蓮還是哭,三國勸她道:你甭哭啦。不光你可憐,世上可憐的人很多。這時他就說起他的事情。他說他找了個媳婦好幾年了,因為沒錢就是娶不來。今年想掙錢又在這裏攤了事。回家後這半年因為身體不好,連農活都幹得不多。到了年底想,老丈人還能不同情他的遭遇?又向他提出結婚要求,想不到老丈人還是要彩電,沒有彩電還是不給閨女。說著說著淚流不止。
這回輪到劉正蓮安慰他了。她給小夥子擦擦眼淚,呆呆地瞅他半天,然後開口道:“三國,還有不要彩電的女人,你要不要?”
三國說:“在哪裏?隻要她願跟我!”
劉正蓮說:“可惜比你大幾歲。”
三國說:“大幾歲也不要緊。”
劉正蓮說:“可惜她不是黃花閨女了。”
三國說:“我窮上這樣子,還在乎那些?”
劉正蓮把頭一低,淚珠子便紛紛落到膝上。三國也明白女人的心思了,鼓足勇氣說:“這樣也好。你男人肯定是不在世上了。”
當天夜裏,二人就睡到一個床上。
回到家,劉正蓮抱著兒子大哭一場,然後將他往公公懷裏一推,說了要改嫁三國的事。老籠頭死活不同意,把孫子往回塞,劉正蓮又哭。哭一陣她說:“他爺爺,我嫁給三國不要緊,隻要你兒子回來,我也就立馬回天牛廟!”這麼一來,老籠頭再也無話可說了。
與此同時三國也把這事告訴了家人和親戚。別人都沒多少異議,隻有他姥爺反對。大腳老漢親自跑到閨女家阻止外甥,說他一個童身青年怎麼能找一個過了水的女人。可是再三勸說外甥不聽,老漢隻好搖搖頭作罷。
正月初十,三國舉行了再簡單不過的婚禮,把劉正蓮娶到了家裏。
他們結婚後的第五天,鎮派出所的小仲忽然來到天牛廟,問封合作劉正蓮這人在不在家。封合作問有什麼事,小仲說,廣州那邊打來電話,說是一個妓女被人殺了,她持的身份證證明她為山東省沂東縣天牛廟村的劉正蓮。封合作聽了破口大罵:“放你娘的狗屁!”小仲被他罵得發愣。他不明白眼前這位封書記為何發這麼大的火。他說:“封書記,這事不是我說的,真是南方打來的電話!”封合作還是怒氣衝衝。他想再罵小仲一通,卻聽到院子裏有動靜。轉臉一看,是兩輛小汽車開進來了,從上麵下來了他盼望多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