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腳這時明白了,這老女人是為她的前夫費百歲報仇來了,就勸她道:“嫂子,幾十年的老賬本子,可甭再翻騰啦!”老太太說:“不行,再老也是賬!我非叫這王八羔子抵命不行!”封合作一個勁地嗬斥她叫她住嘴,她也不聽。封合作這時方想起,前幾天他開會不讓人們索債還讓有關人員按手印下了保證,卻唯獨忽略了老太太──他這個失去前夫之後才跟封鐵頭生了他的親娘。無奈,他隻好緊緊抱住娘不放,恐怕她再去撿那把剪子。
寧遙稍稍鎮定了一下,便向封大腳問這大娘是為誰討債,老漢說是為費百歲。寧遙夜裏已經從老漢那裏聽說過這個名字,此刻他朝門外的天空瞅了一眼,深深噓一口氣,隨即雙膝跪倒在老太太麵前,低頭說:“大娘,我爹欠下的賬我認,我在這裏,你怎麼處置都行。”
見他這樣,合作娘反而一下子不吭聲了。他愣愣地瞅了片刻麵前跪著的人,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俺那苦命的人呀!俺那苦命的人呀!……”
隨著他的哭聲,在場的人全都淚落紛紛。
3月21日,“國際天牛文化節”如期開幕。從午後開始,縣裏的大客車、小麵包和各類轎車就不斷線地往天牛廟開來,從上麵下來一撥一撥的領導與普通觀眾。最後一輛麵包車是在兩輛豪華的“奧迪”轎車的引導下開來的,從上麵下來了二十來個人,其中十來個是黃頭發藍眼睛的。他們的出現讓“天牛廣場”上的萬名觀眾引頸翹首,都議論說這文化節真是名不虛傳,真有國際性兒。
從四點半開始,汪主任就握著話筒安排會場。會場上有貴賓席,給外商和提供讚助者坐的,一律矮桌矮凳茶水伺候;有普通坐席,一大片幾千個小紮子,讓縣上和鎮上的來人坐;最後邊是站席,觀眾為天牛廟村和外村來的老百姓。安排好這些,地區、縣裏的領導和幾個外商代表登上了高高的主席台。
到了五點,縣長宣布開幕式正式開始,全場歡聲雷動。一個個的講話,一次次的掌聲。一個鷹鉤鼻子老外上台咕嚕了一通,翻譯說他打算到天牛開發區建一個鑽石加工廠,台上台下立馬爆發出熱烈掌聲;臉上透著青色的寧迢上台講,他要在家鄉開發一百畝,占開發區現有麵積的五分之一,人們又是一陣熱烈鼓掌;封運品作為向文化節提供讚助最多的企業家同他的叢葉小夫人一起被安排在貴賓席上,這會兒他突然舉手要求發言。他上台後說,為了讓天牛開發區早日形成規模,大陸企業家也不能落後,他決定,“魯南拆車總廠”馬上到開發區建一個分廠。他的發言,讓沂東縣的幹部一致感到爭了光,縣委任書記帶頭鼓掌並起身與他緊緊握手……
一個個講完,天已傍黑,會場上的燈一齊亮起,文藝演出開始了。待主席台上的人們轉移到了貴賓席,大幕稍閉片刻又徐徐拉開,從北京請來的儀態萬方的女主持人宣布了大型歌舞《天牛之夢》的開始。
這時,台上的燈光全部關掉,漆黑一團。在電子琴奏出的古怪樂聲中,台上漸漸發白,發亮,然而是朦朦朧朧渾渾沌沌。這時,在這一片朦朧渾沌的中間出現了一個巨人,它手持一柄大斧起舞,跳躍,並一下下將那柄大斧砍向周圍的虛空。一會兒,那片渾沌漸漸變成藍黃兩色,藍悠悠向上,黃沉沉向下。而在這兩色之間則挺立著那個持斧人的偉岸形象。主持人在畫外介紹,這是“盤古開天地”,先用漢語講一遍,再用英語講一遍。
台上的燈再閉再開時,主持人說第二幕“地母育萬物”開始了。天幕上出現的還是那片黃土地。在一種古樸味道十分濃厚的音樂裏,地表上生出密密匝匝的幼芽。那些幼芽慢慢地長,長,有的長成小草,有的長成莊稼,有的則長成了大樹。在這蔥蔥鬱鬱的植物背景下,動物們出現了。獅、虎、象、豹、熊、鹿、狼、豺……它們在嬉鬧,在搏擊。後來,人出現了,男人們同野獸搏鬥,女人們采摘野果。後來,野獸們退了,幾乎全裸著的男人女人跳起了一種神秘的舞蹈……
第三幕表現鐵牛墜地的傳說。正如羅非和喬唯唯構思的那樣,在一個星夜裏,一位年輕貌美的道姑正就著一盞孤燈讀經。韋編三絕之後,道姑似有所悟,站起身翩翩起舞,用手中的拂塵和身體語言表達她對宇宙和人生的見解。不料,一陣巨大的聲響由遠而近,道姑出門抬頭觀望,但見天幕上一片赤紅,接著有三個牛形物體悠悠飛來。道姑在短暫的吃驚之後,放過了頭前的兩個,而後聳身一躍將拂塵一揮,那個物體就轟然墜地,激起了滿天的紅塵……紅塵散後,一個鐵牛臥在那裏,道姑且敬且畏,來了一段長長的抒情獨舞。似被道姑的情意感動,鐵牛忽然發出三聲銅鍾般的長嘯,轉眼間引來了許多牛上場。它們叫著,舞著,彎彎的牛角上閃動著一片耀眼的光亮。接著,一些農人出現了,他們將手一招,牛們乖乖地跟著他們亦步亦趨。轉瞬間人牛一齊向後轉身,牛便在前人便在後,這就是一種耕耘的架式了……
接下來為“祭地祈豐年”。這完全是過去各州縣“社祭”儀式的重演。一個社稷壇居中,前陳牛羊犧牲,一群人各打扮成官員和司儀人等,向此壇敬酒,進香,行三跪九叩之禮。而後,司祝執文牘跪於壇右高聲讀曰:
惟甲戌年二月初十日沂東縣令致祭於社稷之神曰:惟神奠安九土,粒食萬邦。分五色以表封
圻;育三農而蕃稼穡。恭承守土,肅展明禋。時屆仲春,敬修祀典。庶丸丸鬆柏,鞏磐石於無疆;
翼翼黍苗,佐神倉於不匱。尚饗!
再接下來的幾幕,則是表現當代農村。於是現代歌舞一個個上場,正經的如《在希望的田野上》、《父老鄉親》等,不正經的如《特別的愛獻給特別的你》、《今夜你會不會來》等,百花齊放百鳥爭鳴,將剛才人們萌生的思古之情一掃而光。最後,也就是整個演出的壓軸節目,北京來的著名歌星××上台演唱一首《向未來》,大群少男少女穿著太空服上台伴舞,歌勁舞狂,將整個晚會推向了高潮。
晚會結束,主持人宣布瞻仰鐵牛。這時台上的天幕撤掉,讓人們看見了台後的鐵牛陳列室。兩位禮儀小姐再將室門打開,裏麵的燈驟然齊亮大放光明,全場的人們便都看見了那個不知在多久以前從天外飛來的異物。
在這種場合用這種方式展示鐵牛,讓人們對其更有了一種神秘感、敬畏感。寧遙坐在那裏目不轉睛地望著,望著,思緒萬千。
這時,他身旁的一個本縣的廠長一邊看鐵牛,一邊聽手中的袖珍收音機。寧遙聽見,收音機裏忽然播出了這樣一條新聞:
新華社3月20日電墨西哥城消息:墨西哥恰帕斯州最近連續發生印第安農民占領土地的事
件,至少有2000公頃莊園和牧場被無地農民占領。不久前,恰帕斯州聖克裏斯托瓦爾的印第安
農民又占領了336公頃土地。占地農民說,他們向中央政府有關部門多次提出均分土地的要求,
為爭取耕地已奮鬥17年,但是至今沒有回音。……3月份以來,農民和地主在土地問題上的衝突日
益尖銳,已有3名農民領導人被害……
聽著這消息,看著那個鐵牛,寧遙忽然想:這塊隕石在它墜地之前,還作為一個星球在宇宙中運行的時候,它的表麵是否也有著一層薄薄的土壤,也讓居住在上麵的生物爭鬥不息呢?!
他抬起頭,久久地看著漆黑邃遠的夜空。那裏,群星閃閃,似有所語。
秋後,天牛廟村的土地又調整了。因為開發區占去了村民大量的地,大家要求將剩下的重新分配,村兩委便同意了。
調整土地的方案仍然是“兩田製”,不過,這一回口糧田更少,一口人隻有三分了。大腳老漢的圓環地這幾年隻擁有半邊,而經過這次調整僅存三分之一,就像一段醜陋的瓦碴兒。他去看了一回這段瓦碴兒,難過得好幾天沒吃下飯。他翻來覆去想不明白:如今的這地,到底是誰家的呢?是國家的,是個人的,還是村幹部的呢?
到了臘月二十六,閨女枝子來給爹送年禮,一如既往地又捎來了一大一小兩隻新鞋。大腳為了讓閨女高興,強打精神脫掉舊鞋去試。這時,忽然發現了一個奇怪的現象:他的那隻大腳不再大了,已經變得和另一隻同樣大小了。他驚訝地告訴閨女和孫子,他們一看果然如此,都說,這是怎麼回事呢?
緣由沒弄清楚,但那大鞋是再也用不著了。於是,這一隻新的,連同老漢許多年穿過的舊的,在床下的地上排了一長溜,就像在辦一種奇特的展覽。
又一個除夕夜到了。大腳老漢睡到下半夜醒來,燒過敬天的紙錢,在一陣緊似一陣的鞭炮聲中又去了村前。自從文化節以後,村裏沒再讓他看管鐵牛。聽人講,封合作的意思是嫌他一個八十多的老頭與漂亮的陳列室不相稱,另外找了兩個女孩子看守。她們俊俊俏俏,每當有人來參觀還能用北京話介紹一番。封大腳自知不能跟她們去爭,也就算了。然而他心裏對鐵牛的情分依舊,大年五更的這刀紙是非燒不可的。
陳列室的門緊緊鎖著,大腳老漢想看一眼鐵牛卻看不成,隻好在門外將紙錢點著了。在那團火燒起來的時候,他覺得心裏一動,便知道是他的心與那鐵牛的心相通了。於是,他就靜靜地、悄悄地蹲在那裏,蹲了好久好久。
東方欲曉,他終於起身往村裏走去。一邊走,他一邊思忖著他與鐵牛用心交談的內容。他記得,他曾問鐵牛還會不會在某一個年夜裏突然叫起來,鐵牛好像說,它會叫的,會的。
走在長長的村街上,大腳老漢看見眼前忽有許多白瑩瑩的小東西在飛動。他仰臉一試,哦,原來是又一場雪飄下來了……
1995年春節至1996年春節於日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