鹹亨二年正月,皇上舊疾複發,風眩頭重,目不能視,他決定率皇後離開京師長安,前往東都洛陽行宮修養,留太子弘監國。
新年的喜慶尚未消弭,初七,聖駕啟程,遠赴洛陽。
二聖的離去,讓我們這些大明宮中的孩子欣喜不已,因為,我們終於可以肆無忌憚地迎著新春的喜氣,嬉笑玩鬧。
踏著太液池畔的積雪,凝望著浩瀚的湖麵,遠處的蓬萊島銀裝素裹,白茫茫一片。
令月興奮地跑上白玉橋,向我揮舞著手臂叫道:“婉兒姐,快過來,你猜我看見了什麼?”
擰著厚重的衣裙,吃力地登上白玉橋的最高處,隨著令月的視線極目遠眺。遠處,浩淼的太液池中,一艘雕琢精美的畫舫緩緩駛來,緋色的輕紗如夢如幻。畫舫上,太子弘微蹙眉頭,雙手緊緊地抓著船舷,愣愣地望著水波深處的蓬萊島,似是有所思慮。湖上的寒風,伴著淡淡的飛雪,柔柔地落在他漆黑的發上,一如朝雲流失時,黑暗降臨的滄桑。眼前的情景讓我沒來由的感到一陣心寒,弘究竟想起了什麼,他為何如此滿腹惆悵?
令月輕輕拉了拉我的衣袖道:“婉兒姐,你說弘哥哥他怎麼了?為何一直蹙著眉?”
好奇的將弘凝望,我微微搖頭道:“我也不知道,不過太子看上去似乎是有心事。”
令月不解的將目光投向畫舫上的太子道:“心事?什麼是心事?”
“心事就是心中的念想。”
“心中的念想?”
見令月似乎不甚明白,我拉著她的手道:“是啊,我的意思是,太子可能遇到什麼難辦的事情了,不然他怎麼會一個人滿腹惆悵?”
令月不解的道:“父皇和母後去洛陽行宮了,現在弘哥哥是太子,是監國,聽奶娘說,現在大明宮中弘哥哥最大了,我們都得聽他的,他怎麼可能遇到難辦的事呢?不行,我得去問他……”
我尚未回過神,令月已經放開了我的手向橋下跑去。
“令月,等等我……”
隨著畫舫的靠岸,令月不由分說的跳上了畫舫,攀著弘的胳膊道:“弘哥哥,你怎麼了?為何蹙著眉?剛才婉兒姐說,你一定是有心事,遇到難辦的事了,告訴我,是什麼事……”
我沒有想到,令月居然如此嘴大,轉眼便將我的話告訴了弘。尷尬的站在船下,紅著臉低下頭,恭謹的道:“婉兒見過太子……”
弘牽著令月緩緩轉身,目光如炬地望著我,似乎想起了什麼過往。
他長歎道:“婉兒,母後說你天性聰慧,果然不假,小小年紀,便能如此輕易地看穿人心,這對你不知是福還是禍。”
“我娘曾對我說,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世間萬物相輔相成,其實禍福都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弘很感興趣的看著我道:“你倒說說看,禍福如何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令月掙脫弘的手,伸手將我拉上畫舫,親昵的挽著我道:“婉兒姐,你的話很深奧,可是卻很有意思,你倒是說說看禍福是如何掌握在自己的手中的?”
是啊,這個禍福究竟如何才能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呢?剛才我說的,都是娘從小告訴我的道理,可是此刻要我細細講解,以我的才學,似乎還無法清晰的表達其中的深意。
抬頭望著弘與令月,我沉思半晌道:“就好比,一年前我還待在那狹窄的掖庭宮中洗衣縫補,可是皇後娘娘的出現,卻改變了我的命運,是她讓我離開了掖庭宮,進入了這內文學館學習,這不是因禍得福嗎?可是若我不好好學習,說不定皇後娘娘一惱之下又將我送回那掖庭宮中,這不就是因福得禍嗎?”
令月笑道:“以你這麼說,不管是禍還是福,其實母後她才是主宰?”
令月的話,讓弘忍不住愁眉深鎖,他回頭望向浩淼的太液池道:“的確,這大明宮中,隻有母後,她才是永遠的主宰……是母後,讓大明宮的黑夜,幽深而漫長……”
弘的話讓我和令月一時無措,弘他分明是在責怪皇後娘娘,莫非今天他愁眉深鎖是因為皇後娘娘?
“婉兒,你說的很對,母後的確掌管著大明宮,不,應該是掌管著天下人的生死……”
我不解地著弘,我一直以為皇上才是大明宮的主宰,才是天下的主宰,可是弘他卻說皇後是大明宮的主宰,這究竟是為什麼呢?
見我滿目疑惑,弘悲苦一笑道:“走,我帶你們去一個地方……你們看了也就明白了!”
我不知道弘要帶我們去向何方,也不知道那裏會有怎樣的驚喜。隨著畫舫柔和的航線,我們來到了太液池深處,登上了銀裝素裹的蓬萊島。
這是蓬萊島上一個破落的庭院,蒹葭枯竭,積雪雜亂。輕嗬著氣,將手溫暖,好奇的望著四野的頹敗,心中不由生出感歎,沒有想到,這裏的殘破,竟然勝過了卑微的掖庭宮。
我不解的看向弘那布滿悲傷的眼眸,他靜靜的站在那破落的回廊上,迎著飛霜道:“你們可知道這是什麼地方?”
我與令月麵麵相覷,甚是迷茫,這裏究竟不就是蓬萊島上一處破落的院落嗎,還會是什麼地方?
弘望著迷茫我們冷笑道:“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這裏,就是父皇當年為他最寵愛的蕭淑妃所建的蒹葭館……當年的蒹葭館是何等絢爛繁華,可是繁華終歸一夢,僅僅十幾年的時光,便已物是人非,你們看,麵對這樣的頹敗誰還能想起當年,不,不可能想不起當年,因為我忘不了,母後她也忘不了……”
弘的話忽然頓住,隨著他的目光,但見那雜亂的灌木叢中,一位衣著陳舊,滿頭白發的宮裝女子,正在彎腰撿拾柴火,她似是累了,又似是經不住這寒冷的風霜,捆紮好柴火後,搓著手,疲憊地起身抬頭……
秋水明眸,紅顏白發!她是誰?為何這高雅秀麗的容顏下,竟然是經世的滄桑?
令月微微後退一步,緊緊地拽著我的衣袖驚恐地問道:“她……她是誰?是人還是鬼?弘哥哥,她不會就是你剛才說的什麼蕭淑妃吧?”
弘冷笑道:“蕭淑妃,怎麼可能是蕭淑妃,蕭淑妃早就已經冤死在了母後莫須有的罪名之下,她是蕭淑妃的女兒,我們的姐姐宣城公主!”
“宣城公主?”
我與令月迷茫的望著那位被弘稱為宣城公主的女子,心中甚是疑惑,因為在宮中多年,我們從未聽人提起過什麼蕭淑妃和宣城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