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西亞爾
天是慘淡的灰白,地是蒼涼的淒素,天地交界的地方,就是傳說中放逐的神祗被囚禁的地方。濃重的雪霧將那一脈雪山遮得隱隱約約,看不真切。山腳下,斑斑點點,一個個大大小小枯涸的鹽湖,象死神的眼睛,冷冷的注視著這幾個陌生的來客。他們,是自天神開創天地以來,第一次出現在這裏的人。
無夏與邊巴氣喘籲籲,腳步踉蹌地追上前麵的早喻,“早喻,慢一點,別急嘛。”
早喻停下腳步,回頭看見兩個人灰頭土臉,蓬頭垢麵,已走得上氣不接下氣,忍不住笑了:“你們怎麼搞成這副模樣?”
無夏白了她一眼,“你以為你很好嗎?還不是一樣?”
三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笑了。
早喻指著前方,“看見了嗎?我們腳下還是草原,那邊卻是荒原了。”
無夏道:“有霧,看不太清。”
邊巴問早喻:“你是說,那裏就是了嗎?”
早喻點頭:“應該是了,”她抬起手,腕上帶著那串貢覺瑪之歌,“貢覺瑪之歌告訴我,就是這裏了。”
“哎呀,真是不容易。”無夏大大歎了一口氣,竟然席地而坐,仰著臉看著早喻和邊巴,“咱們走了快一個月了吧,風雪無阻,一個星期前,山路過不了車了,我們步行,到今天,終於到了,我是再也走不動了。”
邊巴望著早喻,問道:“要不然,今夜就在這裏紮營吧?”
早喻此時其實十分心急,但看無夏是實在走不動了,隻得同意,“那我們就明天在進去,邊巴,你就留在外麵吧。”
邊巴笑了一下道:“明天的事,明天再說吧。”
當下幾個人一同支起帳篷,生起篝火,邊巴拿出帶來的羊腿,放在火上烤了,拿出匕首,切割了分給無夏早喻吃。
無夏興致很高,伸手接過。
早喻卻盯住他手中的匕首,半晌沒有反應。
“早喻?”邊巴試探著喚了她一生。
“噢,”早喻回過神,深深看了邊巴一眼,若有所思。
“不想吃些東西嗎?勞累了一天。”
“是呀,早喻,想什麼呢?”無夏也注意到早喻的失態。
“我在想,”早喻向邊巴伸出手,從他手中接過匕首,上下仔細捉摸,“這匕首怎麼從來沒見你用過?邊巴?”
邊巴臉色微變,賠笑道:“也用過,你沒注意而已。”
早喻點頭,沒再說話,隻是專心致誌用手撫著匕首柄。那上麵,隱約雕刻著一隻四足頭上生角的不知名動物。
無夏湊過去看,“咦”了一聲,道:“這不是那個黑瑪瑙盒子上的動物嗎?怎麼這裏也有?邊巴,你這匕首是哪來的?”
邊巴想了一下,才道:“是我阿爸留給我的。”
早喻看著他問:“祖傳?”
邊巴猶豫著,不情願的點了一下頭。
早喻喃喃道:“奇怪,為什麼我覺得這匕首麵熟呢?好像在那裏見過,不關這圖騰的事,就是覺得在那裏見過。”她閉上言,細細思索。
邊巴與無夏也不去打擾她,躲到一邊小聲說話。這一路以來,早喻時時會有些隱約的印象,卻總是不真切。常常需要獨自靜思。
邊巴沉沉地說:“我在想,無夏,明天你還是不要去了。”
無夏怔了一下,懷疑聽錯了,“你說什麼呀?邊巴,我怎麼可能不去呢?”
邊巴說:“我說你明天不要去了,讓早喻一個人去就行了。”
無夏聽出蹊蹺,問道:“邊巴,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我,怎麼能讓早喻一個人去闖無人區死地呢?就算危險,我也不能拋下她呀,何況,我們三個曆經了那麼多的風風雨雨,終於到這裏了,怎麼可以不進去呢?”
邊巴說:“我不是這個意思,不是讓你扔下早喻,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是什麼意思?”
“我……”邊巴欲言又止。
“你到底什麼意思?怎麼說起話來吞吞吐吐的了?”
邊巴忽然煩躁起來,將手中的羊肉擲到地上,道:“我是為你好,我不想你有什麼意外。”
無夏愣了一下,又想再問。忽見早喻睜開眼,向他們看過來,隻的作罷。
早喻走到邊巴麵前,靜靜地看著他,目光專著,看得邊巴不由低下了頭。她開口問:“邊巴,你到底在擔心些什麼呢?你是不是知道些什麼?”
“我……”邊巴還在猶豫。自從那一夜早喻和無夏見過貢覺瑪之後,他就感覺出兩個人都與以前不太一樣了。無夏變得更活潑,愛說笑,而早喻,卻日漸沉默,言談舉止中透出一種沉靜的威嚴來。邊巴明白,這些變化,來自於喇爾紮措和貢覺瑪的影響。他不知道那夜發生了什麼事,第二天早上是族人們發現了昏睡在當惹雍湖畔的她們,可帶她們清醒後,卻不約而同地閉口不談見貢覺瑪的事,隻是一致要求立即上路去尋找西亞爾。從那時開始,邊巴就覺得兩個女孩子有些不一樣了,而這轉變,必然與她們那一也經曆有關。
早喻又道:“邊巴,不管你知道些什麼,告訴我們好嗎?或者,”她盯住邊巴,“至少告訴我們你到底是誰。”
邊巴一聽,徒地震了一下,他望著早喻,不敢置信:“你都知道了?”
早喻平靜地搖頭,“不,我什麼都不知道。我在等你告訴我。”
無夏問道:“你們兩個到底在說什麼?為什麼我聽不懂?”
兩個人卻似乎沒聽見她,互相注視著,過了好久,邊巴才道:“我隻是不希望無夏受傷害。”
早喻道:“我也不希望,可是你不說清楚,又怎麼保護她?”
無夏急道:“你們到底是怎麼了?”
邊巴走到無夏身邊,道:“無夏,我不希望你進去,是怕你受傷害。你有沒有想過,流雲尼瑪的轉世隻能有一個人,你和早喻,總有一個不是,不是的那個會受到什麼樣的傷害?”
無夏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她怔了一下,道:“那你為什麼隻擔心我?流雲尼瑪可能也會是我呀。還有早喻,你問他到底是什麼人,是什麼意思?”
早喻臉上笑容不改,聲音卻嚴肅了許多,“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邊巴知道那麼多的事情?其中很多都是喇爾紮措組的不傳之密。貢覺瑪曾經對我說,我們能追尋著故事到這裏,全是她的安排,那麼邊巴是不是也是貢覺瑪所安排引導我們尋找真相的呢?她卻沒有提過邊巴。邊巴,你告訴我,這是為什麼?”
無夏經她點醒,也忽然覺得這個一路與她們風雨與共的邊巴,竟似乎有著許多不為人知的秘密。她又驚又疑,直直望向邊巴。
邊巴苦笑,問早喻:“你是什麼時候開始起疑心的?”
早喻想了想:“應該是在無夏告訴你她曾經靈魂出體,而你說不相信開始。”
無夏又吃了一驚,“早喻,你怎麼知道這些事的?”
早喻微笑,“我全知道。”
“那你相信嗎?”
“無夏,當時我雖然昏睡著,卻目睹了一切,甚至看見了你的靈魂歌唱。”
無夏頗覺委屈,“可是邊巴卻不相信我。”
“不,邊巴知道你說的全是真的,他相信,他隻是不想你相信。”
“這又是為什麼?”
早喻看向邊巴,“因為他不想你受傷害。”
無夏更是不解,“我相信了,就會受傷害嗎?”
早喻道:“所以,你就要問問邊巴,他到底都知道些什麼。”兩個女孩的目光齊齊射向邊巴。
邊巴卻不與她們對視,隻望著篝火出神。
早喻又道,:“我看見邊巴的匕首,總覺得眼熟,似乎在那裏見過。剛才突然想起來,很久以前,我再夢中的一次見到桑傑紮措,他的長靴裏插著一把匕首,就是這一把。而這圖騰,據駱梅說,事念青唐古拉的標誌。桑傑紮措有,不奇怪,因為他為念青唐古拉賣命,可是邊巴有,就有些奇怪了。”
無夏忍不住,上前推他的肩,“邊巴,早喻說的,你能解釋嗎?”
邊巴咬咬牙,道:“現在我不能說,但你要相信我,無夏,明天你不能去。”
無夏見他不肯直言,又是失望又是難過,冷冷道:“我不可能不進去,到了這一步,誰也阻止不了我了。”
邊巴呼地一聲站起來,說:“那好,大家一起去。”
就在此時,不知由何處突來一陣狂風,頃刻間飛沙走石,篝火猛地一顫,徒然熄滅。幾個人眼前都是一黑,便什麼也看不清了。那陣風來去倏忽,一轉眼,又已銷聲匿跡。沒有了火,在這死寂之地,如同沒有了生命,四周沒有一絲聲響,也沒有一絲光亮。幾個人木然站著,不敢移動分寸,過了好久,才聽邊巴喚道:“無夏,早喻,你們都好嗎?”
早喻無夏正欲回答,隻聽耳邊一股強風呼嘯而過,緊接著就聽見邊巴痛呼了一聲。
無夏大急,問道:“邊巴,你怎麼了?”
邊巴未及回答,又一股風倏地刮過,邊巴便又是一聲大叫。緊接著,一股更強大蠻橫的風力過來,將邊巴團團圍在中心,天邊劃過一道閃電,眼前倏然一亮,早喻和無夏看見邊巴被風旋挾裹著,卷到半空,又重重摔倒地上。
閃電過去,一切重歸黑暗,可剛才那一瞬間所見,足以讓人心膽俱寒。無夏尖叫一聲,想跑到邊巴身邊,剛向前邁了一步,一縷風刃掠過,在無夏背上劃下一道血痕。無夏慘呼一聲,撲倒在地上,痛暈過去。那邊陷在風暴中心的邊巴,聽見無夏那一聲慘叫,心神大亂,大聲叫道:“早喻,保護無夏!”
一直愣在旁邊的早喻,此時才如夢初醒,搶入風圈,想要將倒在地上的無夏扶起來。又是一波風刃襲來,來勢特別凶猛,邊巴大喊了一聲:“早喻小心。”
早喻本能地回過臉去,隻覺臉上一陣銳痛,摸摸臉,臉上多了一道血痕。血液順著臉頰滑下,緩緩滴下,滴在地上,融入土中。
風突然止了,來的猛,去的快,令人措手不及。
邊巴渾身是傷,來不及喘上幾口氣,連滾帶爬來到無夏身邊,一把將她搶在懷中,喚道:“無夏,你怎麼樣了?”
早喻驚魂稍定,一邊重新點燃篝火,一邊道:“她受了些傷,不過沒有傷及筋骨。倒是你,傷的可夠重了。”
邊巴仔細檢查過無夏的傷口,知道早喻說得不錯,這才放下心來,安心讓早喻幫無夏處理傷口。自己也借著火光將身前看得見的傷口包裹好。
無夏緩緩醒轉,映入眼簾就是早喻正在滴血的臉。她伸手想去觸摸,牽動背後的傷,忍不住呻吟了一聲,問道:“早喻你也受傷了?”
早喻心事重重,扯出笑容,“別擔心,這點傷不要緊。”
“邊巴呢?”
“他身子壯,別擔心。”
無夏咋舌,“貢覺瑪說過風刀,就是這樣嗎?好厲害。”
這是邊巴過來,讓早喻幫他處理背後的傷。早喻撕開他背後的衣服,隻見脊背上深深淺淺布著七八條血痕,皮膚上還有大片的淤紫,手指輕輕觸及,邊巴立即一顫。無夏驚問:“怎麼傷的這麼厲害?”
早喻苦笑,“這風來的蹊蹺,好像竟全是衝邊巴去的,隻團團圍著他打轉,咱們兩個人若是不動的話,原本是很安全的。”
邊巴咬著牙,沉聲道:“早喻說的沒錯,這風的確是衝我來的。”
早喻停下動作,與無夏齊齊望向他,“什麼?”
“他是想讓我知道,我根本就進不去!”
“他?他是誰?”無夏問。
早喻一字一頓:“西亞爾?”
邊巴點頭。
早喻霍地一聲站起來,“西亞爾在這裏?”
“他不在這裏,他仍在那雪山中,但是他的能力可以控製整個羌塘的風,有時候,甚至遠及文部。”
無夏卻有些不置信,“真的是西亞爾?他出手那麼狠?把你傷成這個樣子?”
邊巴咬著牙笑了,“這還是他手下留情,不然現在世上就沒有邊巴了。”
早喻無夏齊齊搖頭,“我不信。”
“你們要明白,西亞爾被人稱作是羌塘惡魔,不是沒有理由的。難道貢覺瑪沒有告訴你們當年他進入羌塘高原之前,都做了些什麼嗎?”
“什麼?”
“當年桑傑紮措送流雲尼瑪上祭台,西亞爾救援不及,一怒之下殺了在場三千僧侶,滅了桑傑紮措手下一萬大軍,所到之處,寸草無留。桑傑紮措也死於那一役。念青唐古拉見他狂性大發,殺戮太重,才將他囚禁在這裏。之後數百年,凡欲踏入羌塘高原一步的人,全都屍骨無存。我們三個,是自有天地以來,唯一的深入羌塘的人。”
“為什麼我們是例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