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神說十一
日升月落,月升日落,日月交替間,時光一點一點溜走。而當惹雍措澄澈的湖水倒映出達爾果姿態各異的八座山峰,卻似乎將時間凝固在了自己周圍,千萬年來一成不變。
流雲尼瑪坐在湖邊的老柳樹下,悠悠揚揚吹著笛子,白色犛牛在草地上悠閑地吃著草,尾巴隨著樂曲的拍子,一下一下甩著。江南卻有些不高興,癟著嘴,一邊摘著格桑化,一邊時不時地朝寨子的方向張望,像是在期待著誰。
流雲吹的是一首來自大唐的曲子,音律曲調與族人們慣常吟唱的完全不同,即便是江南,也從沒有聽過。這一天不知道為什麼,她卻反反複複吹了一遍又一遍。從正午一直吹到了夕陽將達爾果山染成了紅色,才停下來,怔怔望著湖對岸的白色群山出神。
江南終於忍不住,問道:“那曲子真好聽,叫什麼名字呀?”
“我也不知道。”流雲尼瑪似乎有些意興闌珊,淡淡答道:“聽祖母說,講的是天上的仙女愛上了人間的放牛郎,於是不顧天條與牛郎生活在一起的事情。”
“是牛郎織女的故事呀,”說起大唐的典故傳說,江南來了精神,湊過來獻寶,“那故事我聽說過,那個仙女是西王母的孫女,是天上的公主。”說著眼珠轉了轉,噗哧一聲笑了,“你去問問貢覺瑪,說不定她也認識織女呢。”
“啊?為什麼?”流雲尼瑪心不在焉,一時沒明白她的意思。
江南促狹地說:“貢覺瑪不也是天神的女兒嗎?大唐的天上有西王母,咱們吐蕃的天上有天神,大唐的公主能嫁到咱們吐蕃來,說不定他們大唐西王母的孫女也跟咱們的貢覺瑪是好朋友呢。”這算是古怪至極的奇思怪想了,江南一邊說著,自己都忍不住,咯咯地笑個不停,到最後也覺得太過荒唐,怕主人責怪,索性笑著跑開。
然而流雲尼瑪卻沒有如她預期那樣責備她,反倒瞪大了眼睛,愣愣僵在原處,半天沒有反應。
江南心裏咯噔一下,笑容漸漸淡去,小心挨過去,拽拽她的袖子,“流雲,流雲,你怎麼了?”
“啊,”流雲尼瑪恍然回神,像是受了驚一樣掙開,強笑道:“沒有,我沒事。”一邊說著,起身招呼過犛牛,“江南,你先回去吧,我想四處走走。阿爸要是問起……”說到這裏沉吟了一下,有點賭氣地說:“就說我今天不回去了。”
“啊?”江南目瞪口呆,“不回去了?那怎麼行呢?頭人非要怪罪我沒有跟好你的,你……你要去哪裏,我跟你一起去吧。”
流雲尼瑪根本不理她,口中叱吒,那犛牛頗有靈性,奮起四蹄飛速跑開。
犛牛奔跑的時候顛簸不止,她緊緊攥著韁繩,像是要攥住攸關性命的一根稻草一樣。帶著雪山氣息的風吹在臉上,一片沁涼,流雲尼瑪閉上眼,感受著空氣中清新的味道,任發絲在腦後飛散開來。風中的寒意也有意思是來自西亞爾吧?思念便如同凜冽的風一樣,一下下抽打在心頭,讓她無法自處,隻能依靠飛奔來排遣。
自上次見麵後,到現在已經快一個月了,西亞爾說隻是上天界去,很快就回來,卻一去再沒有了消息。難道真像漢人所說,天界的時間與凡塵是不一樣的?她不知道,沒有人告訴她。從來,就沒有人會愛上一個來自天界的神。
寒意隨風將她包裹,從領口襟頭滲進衣下,生生起了一片寒顫。流雲發出一聲呼哨,犛牛收住腳步停下來。太陽一點一點沒入雪山後麵,夜色漸濃。
流雲尼瑪跳下來,拍拍犛牛的背,讓它在身邊坐下來,自己靠著,從犛牛的身上汲取溫暖。她深深歎息,這裏沒有人,空曠寧靜,不會有人來打擾她,也不會有人拿那些她不願意的事情來逼迫她。
這是多麼艱難的一個月呀。各種各樣的消息不停從那曲,從拉薩傳來,長老們日以繼夜的開會,揣測研究讚普一道道命令詔書裏麵的意思。從遠方來的吟詩老人彈著弦子,把念青唐古拉最新的旨意傳唱給族裏的祭司們。流雲尼瑪眼睜睜看著長老們天天聚集在一起,討論著如果他們順從了讚普的意思,也許昔日的榮耀能夠重歸喇爾紮措;如果惹怒了念青唐古拉,也許災難就會降臨到族人的頭上。
預感到了巨大的風波將至,她卻無能為力。長老們看著她的眼神開始變得曖昧不清,每個人見到她,都小心翼翼地笑著,察言觀色,假裝不經意地提起拉薩,提起那個即將成為吐蕃王後的大唐公主,然後話題一定會轉到她那從大唐來的祖母身上。開始不停有人對她描述傳說中大唐的繁華盛世,仿佛是哪怕隔著千山萬水,也要與那繁華沾點邊。祖父一輩的人也開始有意無意地在她麵前頻繁提起喇爾紮措曾經的榮耀,傳說一個接一個,那個時候,連念青唐古拉都要對族長以禮相待。追憶過往昔後,總會別有意味地笑著對她說,喇爾紮措的未來,就都靠你了。
流雲尼瑪心中惶恐如蔓草般滋長,他們的意圖那麼明白,卻又沒人肯說清楚,高原的子女,難道不應該是坦誠豪爽的嗎?是什麼讓他們對自己的要求諱莫如深。
從小到大,這個她生活了一輩子的地方,從來沒有如現在這樣令人不安。她不明白,一個從遙遠的地方嫁到拉薩去的大唐公主,為什麼會讓親人都變得如此陌生。在人群中總會有強烈的孤獨感,所以她不願意回去,寧願獨自躲到曠野來。
抬起頭,望盡青天深處,流雲尼瑪一聲聲呼喚著那個名字:“西亞爾,西亞爾,你究竟在哪裏?為什麼這麼久了,還不回來?”如果說族人們的轉變讓她感到不安,那麼西亞爾的杳無音訊則讓她無可自抑地焦慮。為什麼他一去不回,這麼多天,甚至都不曾出現在夢中?
合上眼,那個名字還在唇齒間輾轉,“西亞爾,為什麼我有一種非常不好的預感?如果你再不回來,也許就再也見不到我了?”眼睛有點酸澀,她長長地歎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