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斷續聲隨斷續風(1 / 3)

第2章 斷續聲隨斷續風

軒龍文武大廣孝皇帝之下隆熙三十年

五月,上賜蘭王親王雙俸,其餘立功諸人亦有嘉獎。

王請立獨子之惟為嗣,上準之。

六月中,皇長子汝王曇薨,世子繼位,上令皇四子平王晟佐之,未幾,因績殊,亦賜雙俸。

夏天來臨的時候,也是之惟遊戲生涯的結束,他被蘭王帶到了君宅,拜師。

總有些別別扭扭的情緒,讓他一路上都低垂著頭,蘭王卻仿佛並未察覺,也不說話,兀自催著馬,隻在馬蹄聲漸漸快起來的時候,一手更加夾緊了他,好象生怕他從馬背上滑落下去。心裏一暖,他卻仍是一副低頭發愣的模樣,其實他是不敢抬頭,生怕見到父王又在臉紅。兩個月的相處,已讓他漸漸有了些教訓:父王的臉是紅不得的,一旦他臉紅了,他流露出來的些微關愛便又會收回去。

有些孩子在這個年紀上興許還不懂事,身在天家的之惟卻已經了解了很多東西:比如說父王便從不會對母妃臉紅,所以他也從不會像對之惟那樣對待母妃,雖然那都隻是些摸摸頭,捏捏臉之類的小動作,人都說那些是疼小孩的,可他卻覺得母妃似乎也很羨慕的樣子——難道她也喜歡不成?可她總是不說,隻是笑,也不愛讓父王看見她的渴望,然後等父王出去了,卻將之惟抱得更緊,更緊。

他知道母妃是疼他的,看著他,她經常會無端的微笑,仿佛是尋回了什麼寶貝。當然最好還要父王也在場,母妃隻要望著他們父子倆,嫣紅的霞光便能點亮她的雙頰,讓她看來格外的美麗。

直到後來,父王說要教他練武,每天早早的就拉他起身,他學得專心致誌,連父王都說他是習武的苗子,這誇獎讓他越發練上了癮,幾乎每天都泡在習武場裏,父王也多是。而漸漸的,他發現母妃的光彩悄悄的消退了下去——當他越來越少承歡在她膝下,她對他興致勃勃講述的習武瑣事也就逐日少了興趣。

這讓他有些失落起來,雖然父王似乎因他的資質而對他越發喜愛,可是母妃的冷漠卻讓他怎樣都無法釋懷。他不喜歡這樣此消彼長的疼愛,更不要自己再變成大人們拿來挪去的物品。他隻不過是個渴望親情的孩子而已。

於是,他學會了小心翼翼,可這樣的心計又豈能為一七歲孩童所有?日子久了,他隻被自己憋得難受。有一天,似乎連父王都看了出來,問他是不是在王府裏憋悶壞了?然後,便笑著告訴他:過兩天他就可以出府去一個地方,在那裏,他已為他請了個先生。

果然,過了沒幾天,父王便抱他上了馬,來到那座小院似的府邸,當之惟再見了那溫和的笑容,他才知道心裏那許多的別扭原是他恨。

他無法不恨,當麵對著那人,父王臉上又出現了薄薄的紅暈,小小的心裏便像是泛起了無數泡沫,一個接一個的砰砰破碎,流出種酸溜溜的水來。

“叫先生吧。”蘭王道。

閉著嘴,之惟仰起了頭,斜眼看那人。

那人淺笑未變,深邃的眸子風過無痕。

蘭王也瞧出了之惟的不服,給了小腦袋一下:“個子不高,眼界倒挺高!怎麼,隆熙二十五年的探花,還不夠資格教你嗎?”

探花?之惟不由吃了一驚,卻聽“那人”言道:“以世子的天資,就是狀元來教也不過分,世子若不願意,盡可以不喚臣‘先生’,瀲或蘭卿,隨世子高興。”

他才不信——果然,蘭王已經惡狠狠的瞪來:“先生這麼說,你可不許放肆!”說著,又怨惱的瞪了那不顧師道尊嚴的老師一眼,卻被對方笑笑的回敬回來。

經過這樣一場插曲,之惟終還是畏於蘭王“淫威”,叫了那人聲“先生”,隻是那時他並不知道:這個稱呼後來將永遠烙在他靈魂深處,在每個星月黯淡的夜晚,為他點一盞心燈。

就像他也不知道,在上了不幾天的課後,他竟會悄悄的喜歡上了這方院落,隻是不願承認——其實,人生有很多事都是如此,無論起因是愛是恨,隻要是有所在意的時候,便都已有感情深種了進去。

之惟最先喜歡上的是後院裏養的一池芙蓉,在某個夏天的傍晚,聽靠在闌幹上的那人慵慵懶懶的說著:“芙蓉,或稱芙蕖,便是荷花、蓮花、菡萏,水生,六月裏開花,所以有詩雲曰:‘畢竟西湖六月中,風光不與四時同。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說這話的時候,晚霞映紅了二人衣衫,他看見那人神情裏流露出一種別樣的惆悵眷戀,仿佛透過了眼前這池碧綠,便能望見西湖的碧波——後來才他知道君瀲生自杭城——香雪海中的孤山君園乃是江南士子心中最清雅的風景。

解釋了那詩的意思,他的先生便又吟出了下麵一首:“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還顧望舊鄉,長路漫浩浩。同心而離居,憂作以終老!”剛說出來,便是一笑:“這一首現在給你講,好象早了點。”話雖這樣說著,卻終於還是講起了蓮葉田田中的飄飛羅裙,掩映在粉色芙蓉中淒清而孤寂,江南的暮色裏,她守望著遠方的丈夫,而她的丈夫似乎也有所感應,驀然一回首,卻隻望見了漫浩浩的長路……

“既是等她的丈夫,為什麼要寫到芙蓉呢?”之惟問。

“那是因為芙蓉和‘夫容’諧音。”想到了什麼,回答的人忽然笑了起來,“小世子,將來可別讓你的王妃吟出這樣的詩來哦。”

“先生!”他正色,倒沒有想到什麼將來的自己,隻是想到了母妃,於是心裏那股分不清愛恨的絲線便又糾結成了一團。

對於這樣的先生,之惟似乎總是矛盾的:在這樣被調侃的時候,他便會想到他從小便被灌注的教條;而在那人當真“認真”授業的時候,他卻又會從這“經”那“記”裏探出頭來,悄悄渴望起那份閑聊中的自在。

幸好,在君宅聽課的大多數日子裏,他還是輕鬆的,因為君瀲講課的速度並不是特別快,而每當之惟因貪玩而跟不上進度的時候,他總會顯得比之惟還不思進取,總是笑笑的說道:“不要緊的,可以慢慢來嘛,世子還小呢,一輩子還長呢,所謂學無止境……”可每次沒等他說完,之惟便已漲紅了臉,發誓再不如此,而他的先生卻總是蹙起了好看的眉峰:“我沒有在教訓你啊!我是在說真的!唉……怎麼我的真話總是沒人信呢?”抱怨的樣子好似他當真積攢了無數委屈。

每當麵對這樣的表情,之惟便無計可施,他總是分辨不清那笑裏話裏究竟幾多真偽。常常的,他隻會呆呆的注視著那春風般揚起的笑容,並且在後來發現,他的父王在這一點上似乎也有著與他相仿的懵懂。

直到長大後,之惟有時還會懷疑:這世上包括父王在內,究竟有沒有人真正了解他的先生,了解他那煙花般絢爛的笑容和煙花般短暫的一生?

這些當然是後話,之惟那時對君瀲的不解還有他獨特的勤奮和懶惰:他可以為了補校一本古籍而數日不眠不休,這使他在給之惟講課時也常打著哈欠;也可以在正午辦公歸來後,大白天的賴床不起,讓人懷疑每天他是哪來的精神按時去當班。

特別是到了夏天,君瀲更是倦倦的,他自己說是因不慣北地燥熱。常常是一到午後便放之惟自己去玩,而他自己則優哉遊哉的搖了把扇子,坐在桌前,隨便找了本書翻著,等到之惟在外麵聽到裏麵“啪”的一聲,好奇的進去一看,這才發現他的先生已經趴在桌上睡著,就連手裏的扇子掉下也沒將他驚醒。

而蘭王對此的解釋也夾雜了諸多無奈:“瀲這個人啊,最怕熱。偏偏他那個宅子結構又不好。讓他換宅子吧,他沒錢,修房子吧,他又怕麻煩,所以就幹脆睡死好了。”

後來,之惟才聽說君瀲嗜睡這一點竟然是滿朝皆知的笑柄。據說他有次居然在翰林院裏辦公時打盹,正好被路過的皇上瞧見,幸虧皇上當時心情好,哈哈一笑了之,隻氣得掌院學士章聚七竅生煙卻也不能將他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