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一簾幽夢
孩子一直以為那天的雨是夢的珠簾。
三更時分,夜已闌珊,即使是一向車水馬龍的東宮此時也已籠罩在一片寂靜的黑幕之下。暮春的天空總是帶著幾分陰鬱,濕冷的夜霧不知何時終於聚成了夜雨,牛毛般的雨絲飄落在青色的琉璃瓦上,再順著屋脊彙集成一條條的雨線,蛛絲似的垂落到地上,最後無聲的滲入到泥土裏。
這樣的雨原本從不擾人清夢,除了將落紅拋撒一地。但這一晚卻不同。孩子這一晚睡得本就很不踏實,也許是偷喝了一點酒的緣故,他沒想到那看起來和水並沒有區別的液體竟會是那樣厲害,隻一小口就刺痛了喉嚨,然後就弄痛了頭。昏昏沉沉的躺在床上,他捂著自己通紅的小臉,將整個人都蜷進被子裏,雖然身上越來越熱,頭也越來越沉,卻怎麼也睡不著,更不敢鑽出來叫人,生怕被人發現了告訴了父王——頭疼總比屁股疼好,孩子在心裏打著小算盤。
於是這一夜,生平第一次嚐到了失眠的滋味。
於是這一夜,無人聞知的雨聲竟成了敲在心上的鼓點。
孩子忍不住爬了起來,扶著頭朝外走了兩步,清寒的水汽從半掩的窗戶滲透進來,讓猝不及防的人忍不住打了個噴嚏,沒料這一下子倒讓人清醒了一些,他看看外頭,嬤嬤正攤在椅子裏打呼嚕。孩子不由露出一絲皮皮的笑來,輕手輕腳的摸了出去。
夜雨深處,萬籟俱靜,連光亮似乎都小心翼翼的收斂了呼吸,黑森森的亭台樓閣之間,閃耀的隻有孩子的眼睛。很快就適應了黑暗,他看見廊外熟悉的庭院,院裏扶疏的花木,甚至看見最後一片白色的花瓣從梨樹上飄落,一直飄到崇德殿前的玉階上。不知被多少代多少雙朝靴踏過的台階上汪著一泊泊淺淺的雨窪,那一瓣梨白便順著水流從一泊飄到另一泊,讓人忍不住一路追著那一線殘香而去。
花瓣終於在台階下的泥土裏沉澱的時候,孩子也已悄悄的走到了宮殿前,巍蛾的殿門上懸掛著江南織造勒令百名織娘趕工完成的蘇繡“百壽圖”,即使是在暗夜裏,上麵的金絲銀線也仍熠熠生輝。殿門在繡圖下虛掩著,從裏麵飄出微醺的氣息——那應是太子壽宴之後仍未散盡的酒香,卻不知,為何多了某種不熟悉的魅惑氣味。
孩子不懂這種氣息的含義,它仿佛是雨滲進泥土時,從突然張開的毛孔裏呼出的沉澱萬年的積氣,又仿佛是手碰到花苞時,最外頭的花瓣落下而透露出裏麵尚顯青澀的芬芳,又好像是溫熱的血浸染了冰冷的刀……極端的冷和極端的熱,極端的腥和極端的甜……這些都是在很多年後,長大成人的人才能做出的形容,那時的人早已飽嚐情欲坐擁天下,卻不知為何總覺得那一夜,在兒時記憶裏發酵的才是一生向往的的欲望巔峰。
而此時,血液裏的一點點酒精正好被這一絲絲醺醺引誘,孩子迷迷糊糊的走上台階,門縫裏漏出昏黃的燈光,以及輕輕的人聲,似乎是喘息,像笑,又像是哭。一直低低的似乎是被壓抑著,一會兒又終於忍不住似的一聲像是呻吟,又像是長歌……孩子不禁戰栗了一下,直到那聲響又逐漸變低,成為一種沙啞的模糊的音節,他忽然覺得那聲音有些耳熟,於是終於大著膽子向門裏看去。
那是一輩子也忘不了的情形。
那一眼仿佛是一把利刃,明晃晃的釘死了人的九世三生。
滿眼的狼藉如一場肆虐的人生。他看見正中為賀壽而特意又加高了的高台上,幾案翻倒在一邊,寶座上已空出了最大的空間,似乎卻還容納不了那糾纏的雙影,比酒氣還激烈的熱浪膨脹得整個宮殿都是,衝得偷看的人的臉一下子像要炸開似的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