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我有夢兮
太傅之回朝有如景弘四年的第一記春雷。
回朝不過幾天,內閣首輔太傅沐滄瀾便上疏皇帝,言道:社稷興亡,在於吏治;國家繁盛,功在財政。今天子少年登基,天縱英才,三年以來,政事清明,天下已有盛世之象。但曆經戰亂,民生仍未恢複,財政也是艱難,故請改革吏治財政,以全盛世。
皇帝即刻用璽,準之。
一場驚天動地的變革自此正式拉開了帷幕。
沐滄瀾最先廢除的是世家子弟百世榮蔭的官爵,改為逐代遞降。如此一來,天下沸騰,世勳門閥紛紛反對。
其餘官員們還在暗自慶幸,卻隨即就看到了第二道內閣票擬:京察,即由當年開始每年都設立專門有司對在京官員的政績進行考核,賞優罰劣。
京官們正惶惶不知如何自察自保,第三道票擬又即下達:開征子粒田稅,每畝子粒田加征三分銀。除太後慈寧宮一百五十公頃的子粒田免征收外,上到親王下到一般勳舊一律由國家重新統一丈量田畝,開征稅銀。
這一條,靠俸祿吃飯的官員們心倒又定了,隻琢磨怎麼過了這京察便是,勳貴們則又紛紛跳將起來,一時間,急忙上折者有之,奔走串聯者有之,一哭二鬧三上吊者也不少見。
於這沸反盈天,風眼中心的人卻靜定無波,不解釋,不理睬,甚至連笑容都少見。
而高高的禦座上,旒珠擋住了少年皇帝沉黑的眼,亦阻擋了凝望台階下的視線。
反正無需做主、隻需聆聽的皇帝,已不知多少次無心在那些皇親國戚們的哭哭啼啼,而隻在數那人今天隻講了幾個字、幾句話。
而那人,則索性連看都不往玉階上看一眼。
然而在外人看來,兩人之間恒久的沉默卻仿佛是師徒間又一次默契的配合。
一個紅臉,一個白臉;一個站在台前翻雲覆雨,一個隱於簾後高深莫測。
總之,都是不能違抗。
於是,天朝史上最為被後世議論不休的一場變革竟就在這樣的氣氛下進行起來。
後來,這一揣測終於為懷曦所知,盛年的皇帝隻是微微一笑,背過身去,很久都沒有轉過來。沒有人了解那時的真相。於是,曆史上便有更多的人揣測:偉大帝王果然深沉如海,不然怎能影響了一個時代?
那時候的人自然還不知後世的評說,朝廷上下都隻道在鬧騰了數月之後,朝堂終於漸漸又恢複了平靜,直到有一天,邊境傳來了危急的號角——
南泗叛亂。
南泗乃是鳳氏南疆屬國,自當年睿宗年間兵亂後就歸了苗人自治,一向都還算太平,這一次,卻不知為何忽然鬧騰起來。苗人首領西百裏殺了朝廷派駐當地的漢族土司,自立為大土司大將軍王,攜號稱十萬苗兵攻打相鄰的天朝鎏水府,要挾朝廷封其為南泗國王,同時收回駐地官屬和駐軍。
“這就是要自立了!”
聽到懷曦這樣說的時候,大多數人都能揣摩到帝王的想法,於是,就有很多人站了出來說道:“這樣的叛逆,定要好好鎮壓。皇上,打吧!”
懷曦端坐禦案之後,撫著剛剛冒出青髭的下巴,不作聲,旒珠後鳳眸深深,看著堂上遲遲沒說話的人。
沐滄瀾看了四王一眼,雙方難得共同選擇了沉默,四王挑了挑眉,眸裏掠過絲陰寒的笑意。對此,沐滄瀾隻是報以一笑,溫文有禮,也有力。
四王輕哼了一聲,站了出來,按老習慣並不施禮,昂首道:“皇上,我有話說。”
少年天子的聲音還是如往常樣彬彬有禮:“皇叔攝政王親講。”
“我反對派兵。”四王大聲言道。
此言一出,舉朝皆驚。
四王於是回看了沐滄瀾一眼,那人的眼神卻已再不在向他這頭。
這麼多天來,還是第一次這樣注視旒珠之後,沐滄瀾仰首望去,隻看見燦燦一片光華,掩了那曾經熟悉的眉眼。而耳中,那沉然無波的語調裏也已漸漸再不能找到那曾經的少年,隻有那九五之尊在九重帝座上言道:“哦?為何?”冷冷的聲音喜怒不辨。
“如今天下初定,民生凋敝,又加上最近鬧這新政,雞犬不寧。百姓生活尚未安穩,國庫也還十分空虛。”四王回答,振振有詞,“此時,不宜動兵,當以安撫為主。”
九五之尊的聲音還是冷冷的:“那依皇叔說:怎麼個安撫法?”
四王又看沐滄瀾一眼,沐滄瀾這次終於回首,眼神倥傯交彙,四王忽露出一笑,轉頭對懷曦道:“皇上啊,其實你也用不著費心鎮壓,那南泗不是鄰著雲孟嗎?那雲孟國主不是前兩天還上表來提過親,想把女兒獻給皇上。這不是明擺著的嘛:他那頭肯定是早得了南泗叛亂得消息了,所以就來試探朝廷,跟咱們講講條件。他隻要能當上國丈,就肯和鎏水一起夾擊南泗。我們則無需動用朝廷兵馬,光辦場喜事就能都解決一場叛亂。皇上,如此美事,何樂而不為呢?”
懷曦看見麵前的旒珠為自己的喘息拂得一陣輕晃,透過那搖曳的光華,他注視著階下那人的反應:一向針鋒相對從無畏懼的人竟然始終沉默,垂斂的長捷如兩扇緊閉的深門,任人心中雨打梨花酸楚遍地,卻無動於衷。
玉階下的大臣們終於聽見皇帝開了口:“朕不想將自己的私事與朝政混為一談。”
四王早有預料的笑道:“皇上此言差矣:天子無私事。大婚乃是天下大事。”
話音未落,便有不少臣子附和,老成保守的是覺“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皇帝即滿十七,是到孕育子嗣的年紀了;新銳進取的則是想皇上大婚便很快能親政,自己官位也就更牢靠;而更有些腦子活絡的則是希望皇帝大婚能大赦天下,或許能將這些“苛政”緩上一緩。總之,是各人有各人的打算,但都眾口一詞的表示讚成。
懷曦聽見自己急促的呼吸吹得旒珠激蕩,聲聲輕響竟像是隱隱悶雷,惹得人心中無比煩悶,這麼多天,他終於第一次朝向那人,問出了口:“太傅看呢?”
奇怪,怎會如此清楚的看見他勾出一笑,如霹靂裂開了長空,一聲炸響:“臣亦讚同。不過那雲孟郡主才貌尚未可知,不如先迎進京來,同其他宗室少女一起參加遴選,由陛下親自定奪鳳冠金冊歸屬。”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竟然讚同!,還要給他一群女子挑選!這真是個天大的笑話——他明明知道坐擁天下的人唯一想要的就在他身前幾步之外!他,怎麼說得出口來?!懷曦喉中一陣似血似氣,啪的一聲拍案而起。
“陛下?!”眾大臣都對他這莫名的怒氣又驚又疑。
唯有四王揚著唇角,眼中隻有一人身影。
沐滄瀾仰視禦座之上,清冷的麵容上看不出絲毫情緒。
禦案之後,皇帝則看著自己的手掌,然後狠狠的收緊。
於是,後麵侍立的老內侍胡福立時扯著公鴨嗓子喊道:“退朝——”
雖然沒有明確的旨意,但還是有些消息靈通的人為皇帝大婚的事忙碌起來,全國上下繼新政之後又很快為這樁更熱鬧的新鮮事而興奮,各式消息傳得滿天飛,一會兒說什麼雲孟郡主已經進了京,一會兒又說要立的皇後是內閣某成員家的閨女。熱熱鬧鬧之中,仿佛那邊疆的戰事已然消融在了這一片喜慶裏。
於是,梨花疏雨中,敲開太傅府大門的客人並不惹人注意。
正在堂裏讀書的人卻握著書卷就走到了廊外,不顧春雨沾濕了隨意披拂的薄薄青裳——“師兄?!”
“太傅。”雨地裏的人並未打傘,一身剛勁線條任雨打風吹。
“在這裏還叫得這麼生分?”沐滄瀾搖頭而笑,邊將他迎入屋內邊問,“你不是在薊鎮嗎,怎麼回來了?”
來者正是由沐滄瀾親自重新安排的戍邊大將——紫金將軍瞿濯英,這是他明麵上的身份,很少有人知道他更是沐滄瀾的同門師兄。隻見他並不忙回答,反上上下下打量著沐滄瀾,邊打量邊道:“滄瀾,你怎麼比當年瘦那麼多?”
沐滄瀾看看自己寬袍大袖,不在意的笑笑:“哪裏就瘦了?”
“怎麼沒有?”瞿濯英振振有詞,“當年你十歲的時候就有百來斤啦。”
最端方的人難得麵上一紅,反駁道:“那也還不是被你們幾個師兄給喂的!師父將我揀上山去,整整三年,你們都隻管拿好吃的給我……”談及幼時光景,最冷清的人亦難得有了絲動容:“那時候,要不是有師父,有你們,我早不知流落到何種境地了……”
瞿濯英卻是一笑,道:“是你自己命好。”
沐滄瀾搖頭,輕輕一笑:“江南一葉,隨水飄零罷了。”
庭中雨落,淅瀝有聲,一時的沉默聽得分外清楚,瞿濯英望著經年未見的師弟,終於爽朗笑笑:“說到江南,你可還記得秋紅?”
“這麼多年了,師兄還不忘取笑我。”沐滄瀾苦笑。
“取笑你幹嗎?”鎮邊虎將亦露出溫暖神色,道,“告訴你吧:如今,她是你嫂子。”
“啊?”也不知多久未露出這般輕鬆的笑容了,權傾天下的人此刻亦笑得如同少時,“恭喜師兄。”
“同喜同喜。你呢?你也不小了吧,太傅大人。”
沐滄瀾神色一斂,轉過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