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沒說完,果然雙腕就被狠狠反握——皇帝的雙手像是兩把滾燙的鎖,他被他帶得往前一衝,清清楚楚的感受到少年騰起的欲望。
嗬嗬,他在心底輕笑了起來,餘光悄悄瞥眼殿外——那真正的始作俑者——對不起啊,太傅。被仇恨焚燒的心上掠過一絲冰冷的快意,他收回了雙臂,誘導著那雙緊鎖的手,將自己送入了皇帝的懷中……
不知什麼時候,太陽竟已落山。
一個人站在那裏,淡青色的長衫在焚風中輕輕飄動,鍍了夕陽,染了暮色,似真似幻。清臒的身影半扶著殿門,幾可見骨的身形仿佛隨時都會在風中消散,然而卻又清晰的能讓人感到一種清冷和孤傲,如青竹,寧折而不彎。
夏日的風那麼熱,然而見到這影子,卻讓人心裏一陣陣的發寒。
不隻是因畏懼,更是因種從未見到過的清寒——
淒清、落寞、冷淡、疲憊、悲傷……人說不出確切的形容,隻是直覺自己若再不有所動作,便會被這莫名的心痛給掩埋,於是,他忙扯著嗓子叫道:“奴才叩見太傅——”
殿裏糾纏的雙影驟然分開,懷曦急忙轉身,失聲道:“瀾?!”
心像被這稱呼刺了一下,沐滄瀾扶著門框的手疏忽一緊,下意識的別過了頭,不去注意少年淩亂的衣衫。
懷曦自解事以來,其實還並未真正嚐過欲仙欲死之滋味,方才被鄭風如這高手略一撩撥,這才恍然有些了解了情欲之甜蜜繾綣,一時把握不住,不由被帶得有些昏昏沉沉,壓根抗拒不得,經不住就要將對方攬在懷內,聽由擺布,卻忽然聽到門口內侍一聲高呼,這才醒過神來,知道自己差點犯錯。正要解釋,見了沐滄瀾神情,卻又愣住:“……瀾?”
沐滄瀾的眼睛隨聲回轉,然而眸光卻全不在這邊,仿佛眼前有個虛無縹緲之處,盡能將他眸中流露的所有蒼涼、清冷、淒寒一一掩埋——他從未見過他這樣的眼神,讓人隻要看一眼,就整個心都戰栗起來。
沐滄瀾終在懷曦第三次出聲喚他之前,轉過了身去。
“瀾!”懷曦再顧不得什麼身上狼狽,追到門口,卻見那一抹青影淡然拂過九十九級玉階,融入那暮色四合,如一道淺淺的水痕,刹那消失不見……
手停在半空,直到墨滴滴上了雪白紙麵。
“太傅?”旁邊的胡福忍不住出言提醒。
“啊……”沐滄瀾這才醒過神來,連忙提筆,但筆下已然暈了一小片,像一瓣墨染的蓮,正好飄落在圖中的泗水之上,仿佛要一同奔湧向那遠方的滄海。
“太傅,要是累了就先歇歇吧。今兒畫得不順,就明天再來。”胡福勸道。
他看看旁邊廢棄的紙張——這已經是第五張了,手指緊緊的握住了筆管,又一次提筆,卻還是下筆空空,反倒是一句詩句漸漸浮出腦海,水落石現——“一片傷心畫不成”,沐滄瀾手一顫,終於放下筆來。
奇怪,明明記得很清楚泗水的位置、形貌,還有鎏水的地形,可為什麼落筆卻總是那麼的困難?從畫第一張開始,腦子裏就不斷出現些紛亂念頭,在浪費了兩張紙之後,終於下定決心去找懷曦解釋:鎏水失守隻是表麵敗退,隻要巧妙的借助地利,便可以反敗為勝。卻不料竟遭遇方才的一幕,未能解憂,反更添愁。
心緒縱橫。
於是,一直伴隨在旁的老內侍發現他的目光又一次移向了門外。
殿門外,隻有空蕩蕩的庭院,掛著清瑩瑩的一輪皓月。
原來,竟已然夜深。
偌大深宮除了偶爾一兩聲夏蟲低鳴,再無半點聲響。
沐滄瀾低頭,看著自己的影子在光潔的青磚地上一寸一寸的拉長。
空寂的寢宮卻仍是這般空落寒涼。
“太傅,別等啦……”隻聽胡福說道。
等?居然連別人都看出來了,自己卻為何沒注意到:一直是在注意著到底是誰的影子?從九十九級玉階上拾級而下,迤邐過九十九折的宮廊,再九十九重的飛簷鬥角,卻一直隻有孤單單的一條……原來,獨自踏入這空曠寢宮的時候,猛一回首是因期待,而隨後的再一低頭是為掩飾那空落的惘然。
第一次,沒聽見篤篤跟隨的腳步聲;第一次,沒有人上來緊攥著自己衣袖;第一次,如此清晰的驀然意識到:有什麼,也會離開,也會消散。
忽然想起少年不久前說的話來:有什麼,以為是永遠不變的,原來不知不覺的竟然就會不在。
冷冰冰的,如同讖言。
胸膛裏突然被種東西填滿,分不清這團軟綿綿的是酸澀,是失落,還是不堪。那感覺真像是少年時候,和師兄們相約,每人都寫了心底宏圖大願埋在一棵樹下,約好了十年後再回山挖開,看看各自的都有沒有實現。當時說得那般篤定,仿佛十年之期不過是眨眼工夫,轉瞬就到眼前。然而當真光陰荏苒,人到中年,自己真又回去埋願之處,卻隻看見鬱鬱蔥蔥的一片樹林,早分不清哪裏是埋藏所在。而其他人,沒有一個回來。就那樣一直站著站著,直到那一天過去,發上沾滿了已屬於第二天的晨露,才知道:當初的夢想,以為會天長地久的約定——
原來,人生一個拐彎,就可以是滄海桑田。
原來,真的沒有什麼,會永遠原地等待。
沐滄瀾閉上了眼睛,全身的力量仿佛是一下子給抽空,再無力抵禦洶湧而來的疲倦。
“太傅,今晚還是您先歇著吧。”聽得胡福又勸,邊說邊來扶他起身。
沐滄瀾睜開眼,卻未走向床榻,而是在一旁的貴妃靠上倚坐下來,一手支著太陽穴,星眸半掩。視線有些模糊,對麵明黃枕衾,這頭禦案青燈,哪一樣映在眼底都是一樣泛著殘照孤光,原來竟已習慣了那些漫漫長夜:睜開眼默默注視著禦案後埋頭批改奏折的少年,陪他一起燃盡那嫋嫋燭焰,不知不覺中同看那第一縷晨光——在他目光不能及的明黃帳後。
而今天,這焚夏的夜為何這般的長?
胡福見沐滄瀾眉間倦意深濃,卻始終不肯去榻上就寢,忽想到了什麼,建議道:“太傅,今晚天好像格外悶,是不容易睡著。要不,奴才給您點點兒安神催眠的香?”話說出口,又有點後悔。
果見沐滄瀾抬睫,胡福忙作勢掌自己的嘴:“瞧老奴這記性,還什麼香不香的。”
沐滄瀾微勾了唇角,略一搖頭:“胡公公不必如此,過去的已然過去了。”
胡福端詳他神色,當真沒有記恨之意,反是那倦意刻骨,望之刺目,便下了決心,又繼續道:“太傅,其實老奴原來在精工坊待過,專管宮裏的香料,因此對香還真有些研究。像這炎夏吧,便不妨少少用些白曇香,最是寧神助眠。”
沐滄瀾垂了睫,未反對。
淡遠的清香很快四溢整個朝陽殿。白曇香香如其名,像是無數長夜粹集而成的靈氣,在某一個月朗星疏的夜裏為一抹月色扣開,釋放出那世上最深暗最神秘的芬芳——有人看無人看都自顧開放,刹那凋謝,彈指一揮間從不求人解,隻留給明日的朝陽一縷清淺的幽香。
孤芳自賞,無端的忽有些淒涼。
感覺眼皮逐漸沉重,卻始終還殘存著一線意識,聽到那更漏點滴仿佛永夜般長。
焚風拂進來,撩動青絲,溫熱的觸感還似過去——少年的擁抱總是在這樣半夢半醒間悄然而至,輕手輕腳的,生怕一不小心就會驚碎了誰的夢境,柳絮一般柔軟,像裹挾了春風一樣……
迷迷糊糊的,似乎是這春風又來,帶起紛墜的花雨,輕柔的飄到人身上,絲絲酥癢,點點沁涼……身體軟綿綿的,為那春風包圍,支額的手不知不覺滑落了下來,於是整個人都陷入了一團溫暖的柔軟,仿佛是為那薰風托起,輕飄飄的,蕩在了流水之上。
先是眉心觸到絲潮濕,緊接著是鼻尖、麵頰,然後耳垂也沉入了這絲滑流水,隨那水流載沉載浮。身體裏不知何時藏了根琴弦,為這浪花的手溫柔撩撥,激起一串串共鳴回響。恍惚中,麵上禁不住泛起淡淡的潮暖。
而那熱流還在蔓延,脖子、鎖骨、胸前……肌膚上像有無數條小魚在遊弋,輕盈的在每個漩渦間穿梭轉圜,帶開一圈又一圈的酥麻,惹得身體明明極端想要放鬆,卻偏又先繃緊。整個人就像一根漸被拉開的弓弦,緩緩蓄力,不知不覺將至那極至的圓滿。
熱得難耐,他不由自主的仰起頭來,脊背上被什麼順勢一托,感覺就像是躺在一葉輕舟之上,隨那澹澹波濤浮沉起落。整個世界都暈眩了,再辨不清方向,隻能依賴那扁舟,貼和那暖流,上下跌宕……
不知不覺已汗透重衾,朦朧中,身上束縛層層褪去,絲緞滑落,極盡溫存。
全身頓時湧上一陣從未有過的恣意舒暢,每一個毛孔都漸次打開,汲嗅著那馥鬱的甜香。白曇花的香,像是蠱惑一樣。整個人都在這片芬芳中變得柔軟、柔軟,再柔軟,像一片白雲一樣遨遊在九宵清空。身周那風兒啊,真暖,真柔,欲醉般的讓人沉溺、沉溺,再沉溺。
昏沉中,身體已如開了滿月的弓,誰放了歡愉的箭在那緊繃而至顫抖的弦上?某種陌生的熱流刹那湧遍四肢百骸,肆虐如那日隨內力奔流的毒素,一樣的酥麻,卻是不一樣的繚亂——能承受那嗜骨苦楚的身子居然像是不能抵抗現在這熱浪,呼吸都急促了,細碎的呻吟在喉間輾轉——從未經曆過這樣一種無助,一種不能控製的極端快樂,仿佛世界都就此傾塌,理智已被丟棄,人早不知該當怎樣。
隻能隨波逐流。
隻能讓這芳香將自己更深的埋藏……
渾噩中,似乎聽到自己一聲輕喘,全身一震,像一片樹葉為巨浪高高拋起,隨即便跌進了深海。他竭力想睜開眼睛,卻隻看到一片濃濁的黑色,仿佛汪洋海底,又夾雜著點點金光……
接下來好幾天,滿殿都仿佛仍殘留著那晚白曇的幽香。在獨自一人的時候,嗅來似倦似惘。而每天這樣的時光,似乎變得越來越長。
那一夜,之後誰都沒有再提及,仿佛真隻是春夢一場——那樣從未體會過的極致愉悅與迷惘。隻是,身體是騙不了人的,似乎更加習慣卻又抗拒每夜的相擁。每每,總是可以那樣清晰的感受到從身後緊環住的自己的人的每一個細小的動作,每一寸愛撫,每一絲反應,以及壓抑的最後僵直。
常常在半夜忽然被驚醒,感到身邊的少年一躍而起,隔著薄衾,清清楚楚的感覺到那火樣的欲望。身體隨之一僵,卻仿佛又能聞見那夜白曇的甜香,輾轉掙紮偏似又朦朧渴望。然而,身邊人卻每一次都像隻脫兔一樣從床上跳下。緊閉的雙眼看不見他去向,隻能聽見一溜小跑的腳步聲,如心鼓慌張。
此時,躺在床上裝睡的人就會不自覺的露出一抹苦笑,不知是絲感動還是絲淒惘——
早又過強的人此時又這般強自壓抑,這是何苦?既要小心嗬護,那又何必當初?
然後,總會聽見回轉的人的歎息,凝視的目光雖閉著眼睛也能感覺,那般滾燙,又那般哀傷。再然後,便是更加滾燙的胸膛,將人緊緊的熨貼上去。不過隔著幾層皮肉,兩顆心都被這火熱熨燙……
意識總是就這樣一次次的模糊,在這耿耿長夜,沉醉在那一脈幽香……
不知不覺時光如水,多少進退沉浮都不過是漣漪一漾。一如既往的描繪著心中那畫卷,有意無意隔絕了那方外辰光。
“稟太傅,今日乃是皇上大婚之日。”
作畫的手一頓,一星墨點脫逸而出,濺在構想之外的地方,沐滄瀾抬眸,看見麵前身著吉慶朝服的人,忽然意識到什麼:自己恐怕是全天下最後知道這消息的人吧?
前來報信的人卻並未見到料想中的色變,隻看見那青袍緩帶的人從容的放下了筆,輕輕嗯了一聲,反問:“鄭大人可有事?”
鄭風如麵上也看不出一點異樣,仍似往日般恭謹,答道:“回太傅:今天是舉國同慶的大喜日子,同僚們都托風如來探望太傅,看太傅身子是否已大好了,可能出席今晚的喜宴?”
沐滄瀾沒有立即回答,踱向殿門,眺望遠方,目光所能及的最遠之處是一片鬱鬱蔥蔥——那是梨苑的方向。焚風拂麵,醺得滿室草木清香,自己怎會一直忽略,一直錯覺這清芬仍是那白曇的迷茫?
等待回答的人一直注視著前方的一舉一動,隻見那抹素裳迤邐過閑庭,迎著焚風飄逸如秋雲,忽然想起朝廷裏的老人們口中風傳的那句——“梨花一枝春帶雨”——果然是縱百般風吹雨打亦無改的出塵明淨,而誰又能想到那雙潔如白雲的手上所浸染的血腥?鄭風如在暗地裏咬緊了牙關,臉上卻是越發寧定,又問:“太傅,您到底是去還是不去呢?”心裏真想親眼看看那沒收到邀請的人此刻的表情。
沐滄瀾卻不轉身,映在人眼底隻是那永遠肅立如玉的背影,淡聲回答:“好,我去。”
鄭風如心一陣狂跳,不由露出了微笑:“那太好了。同僚們許久不見太傅,都惦記著您呢。”
“哦?”沐滄瀾也笑了,仍未回轉,“那鄭大人呢?”
他不自覺的垂了首:“風如自也是。”
“嗬嗬。”聽得沐滄瀾輕笑了兩聲,聲音如清風一過,“曲意逢迎的話說來很舒服嗎?”
他感到背後隱有冷汗。
沐滄瀾終於轉過身來,形銷骨立,卻無人能立得比他更直,眸深如海,直麵相問:“你的誌向當真隻想作個弄臣?”
鄭風如別過了眼去,心如火焚,終忍不住這淹煎,迎頭反問:“風如年輕,見識淺薄,我知道太傅誌向定然不止。”
可如今,處境又好到哪裏去?
沐滄瀾知道四周有張無形的網,自己已成了困在這一隅的飛蛾。隻是,身雖困,心卻又有誰能鎖?隻要有一線亮光,又有誰能阻止魂去撲火?
鄭風如看見那雙沉水瞳在刹那的暗後反更亮了,更想不到他能直接說出這樣的話來——“若是臣子都以色侍君,那這社稷也就完了。”——沐滄瀾就那樣平靜的直視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從從容容的說道。說得方才還咄咄逼人的人耳根一陣陣的熱,他強壓下心底泛上的羞恥之感,竭力為複仇的信念騰出地方。冷笑了一下,年輕的一品大員躬了躬身:“風如謝太傅教誨。那麼太傅,待會兒見了。”
沐滄瀾望著他半晌,終是轉過了身去。
“風如告辭。”
沐滄瀾點了點頭,目送那本朝最年輕的輔臣昂首走入了炎夏熾烈的陽光之中。
七月初七,七夕佳節,更是天子大婚,普天同慶。
紫禁皇城熱鬧非凡。年輕的皇帝劍眉星目,著一身大紅,上麵金線繡的九龍光華燦燦,這樣鋪張絕豔,也絲毫無損英氣,反倒透出股別樣的威嚴隆重。眾人隻能仰視,見華蓋下,那長身玉立,目光遼遠,神情喜怒難辨,似乎是在等待新娘的到來,又似全無期待。
鼓樂齊鳴中,宮門一道道打開,迤邐的豔紅如一道紅色的河流層層穿越過道道宮牆,向這天朝的心髒奔流而來。
眾人終於看見皇帝臉上露出了絲躍躍的神情,終於有些像個平常的新郎官。
隻見那紅色的隊伍漸漸的近了近了,前頭是百對手持雲孟傳統祭器的少年開到,往後則是百名手捧鮮花的雲孟少女,邊走邊將手中的花瓣拋灑,如雲似煙,再後麵才是新娘——正宮皇後雲孟郡主的車駕,繡樓鳳輿,流光溢彩,車後隨著前來送親的皇後親叔、雲孟王弟夏久所率的官員和親衛隊伍,綿延數裏,這浩浩蕩蕩的隊伍才都進到了皇城裏來。
鳳輿一在大殿前停下,便聽三聲鞭響,在宮女和誥命夫人的攙扶下,新後走出,遠遠的,隻見鳳冠霞帔,如流霞燦爛。
眾人驚豔的目光中,皇帝隻是淡淡看著,看著他的新娘一步步走到他身邊,帶著苗疆的熱辣,竟悄悄的靠向了他。他卻沒多看一眼,轉過身去,隨禮官唱讚,完成一拜、再拜、三拜。
禮炮齊放,煙花耀眼,更有宮外百姓自發燃放的煙火照亮了半邊天空。皇帝臉上卻一直沒有笑容。如此,終於到禮成,帝後同歸交泰殿,眾臣則領宴永華門。各自前往,無人注意到臨去前,皇帝瞥了階下鄭風如一眼,年輕的臣子點了點頭。
交泰殿內,同樣燈火輝煌。
紅燭搖曳下,佳人端坐,似含羞帶怯。
年輕天子手執如意,揭開那朵並蒂的蓮,新娘依舊低著頭,長長羽睫垂在粉頰。懷曦未多停駐,徑直在床邊坐下,宮女端上青玉合巹杯,正要接過,卻被新娘搶了先——“我來。”玉手拿過酒杯,盈盈捧至他麵前:“陛下,請。”
他這時方看清了他新娘的容貌,溶溶燭光鏤刻玲瓏輪廓,一抬眸,一嬌笑,絕世的容顏。
他伸手接過酒杯。新娘亦嫣然舉杯,手卻被他一擋,隻見英俊的天子終於露出了笑意,眸子燦亮;“讓朕來教你:合巹酒應該這樣喝。”說著,摟過她來,就要拿自己的酒杯喂她。
“陛下……”她卻遲疑。
他反更加貼近,猶含微笑:“怎麼,不敢?難道酒裏有毒?”
她秋水一寒。懷曦隻覺眼前一花,一道寒光撲麵而來,眼中反笑意更濃,三下兩除二便點了她穴道,一邊掂著奪來的匕首,一邊笑道:“這是用來自殺的吧?壓根就殺不了人嘛。”
“你,你不是中了銀蜂針?”她不甘的問。
“嗬嗬。”他挑挑眉,“難怪你拜天地的時候那麼不害臊的貼著朕。”
“你!”她臉一紅,幹脆沉默。
懷曦也就不再與她羅唆,打開殿門,一侍衛閃進門來:“皇上,禦宴那頭都安排好了。隻要皇上一聲令下,臣等立即行動。”
“好。”懷曦點頭,眼中滿是躍躍欲試的飛揚神采,側臉亦教人看得竟有些目眩。
她嘴上卻道:“你不會成功的!”
懷曦笑笑:“就憑你叔叔帶來的那點兵丁?想奪宮還困難了點。”
新娘瞪著他:“誰說的?!我們帶來的都是會使用苗疆異術的蠱兵,你是跑不掉的!再說,還有我爹爹呢,如果我失敗了,他就會立刻帶著全雲孟的兵馬殺進城來!”
懷曦不在乎的冷笑,眸中清寒:“這麼說,你爹他是決心捧西百裏的臭腳咯?”
“才不是!”她又一次紅了臉,“爹爹隻不過是利用那個傻瓜而已,等我們控製了京城,再重新瓜分天下!”
懷曦終於轉過了臉來:“朕等著。”
淡淡的一句,卻讓人感到排山倒海。她第一次直麵正視著這名義上是她丈夫的少年天子——俊秀如青山,冷冽如長風——亦是第一次意識到這一點,竟然臉上又開始發燒:“你,你要去哪裏?”
“喜宴啊。”他轉身揚長而去,“咱們的喜酒難道不喝?”
她臉紅得越發厲害,竟忘了原本要說的話。
“哐”的一聲,他已經離開。她終於想了起來,原來是:你,當心點。
步入夜色的人知道此時已是開弓之箭,再難回頭。
因未親政,所以名掛名天子手裏能調動的兵馬並不多。皇宮守備名義上都掌握在領著侍衛內親王的攝政王四王手裏,他這些日子暗中拉攏的不過是其中幾營由新派將領所掌控的人馬。雖說九門提督乃是當初由內閣親拔的張克化舊部,但要是皇宮這頭事有不偕,自己先作了俘虜,那外頭再有千軍萬馬也是白費。所以,懷曦心裏其實並沒有剛才嘴上說的那般有信心:到底自己太年輕,威信究竟有幾何,是否敵得過別人威逼利誘卑劣手段?不到最後一刻,誰也都難說清。隻道,今夜不是喜宴卻是殺宴。成王敗寇不過一搏,勝負生死也許就在一夕。
想著,不禁心潮起伏,卻是激越大於恐懼——
親政乃是無人能賜予的權利;成長亦是無人能教授的必經。
風刀霜劍中成長起來的人知道這巍巍皇宮中的生存之路是一條必須流血的無歸旅程——
瀾,這一切都是你曾教給我的,如今,我就讓你親眼看看我用鮮血將它履行!
隻是……想到這個名字,剛硬的心上忽然掠過絲柔軟,一抹青影像嵌在靈魂深處最深的疼痛。縱再豪氣雲天,心頭也會湧上不舍:
瀾啊,原諒我這幾天的沉默,我不能明言的道別。就讓那晚,作為我的抱歉吧——那晚我以帝王之尊屈尊降貴奉上的溫柔,那夜由我為你帶來的極樂——就當是我說不出口的所有,我留與彼此的最後的懷念夢境。但願有一天你想起我,想到的會是那樣的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