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你的束得繃繃的黑發放開來呀,
把你的活得緊緊的軀體鬆下來呀,
那瘋狂誘人的旋律就是安代曲,
如獅似虎地跳起來吧,啊,安代!
——引自安代歌詞。
幾百雙光腳板,瘋狂地奔踏在—片熾熱的沙土上。烈日炎炎,沙土滾燙。可這些個男男女女的光腳板,踩踏在這滾燙的流沙上,卻似乎沒有感覺,隨著—旁的陣勢奇特的伴樂不停地踏動扭擺。
前邊,大漠蒼莽,猶如猙獰的群獸;後邊,旱得冒煙的坨地灰蒙如駝峰,其間呻吟著幾多破落的村莊。
這幾百號破衣襤衫的農民是圍著—座高聳的沙丘奔舞。有個奇特的樂隊,牛角號、手搖鈴、恒格力格(蒙古鼓)、四弦琴、橫胡笳還有鑼鈸等五花八門的樂器爭相逗能,齊鳴起來,倒有節拍,頗是雄渾,震耳欲聾。奔舞的人群中,陡地傳出長長的號啕般的引唱:
當森博爾大山
還是小丘的時候;
當蘇恩尼大海
還是蛤蟆塘的時候;
咱祖先就祭天地祭敖包;
跳起安代驅邪消災析甘雨!
幾百個粗細嗓門齊聲接唱:
祭沙喲,呼。嘿!啊,安代!蹦起來,呼嘿!啊,安代!
這聲嘶力竭的嚎哭般的歌聲,似洶湧的海潮般衝撞著前邊的大漠,衝撞著後邊的坨地,衝撞著這旱天旱地,久久地回蕩不息。
那座沙丘圓頂上,設著祭壇,燃著—堆篝火。篝火前供著果品、麵人、香火、全羊。鮮麗的紅血從羊的咽喉處往桌上滴灑,再從桌上往地下滴灑,頃刻間在幹涸的沙土上板結凝固,呈出黑褐色。蒼蠅們嚶嚶嗡嗡,飛來飛去。幹硬的杏樹疙瘩在火裏劈啪燃燒,濃煙直衝霄空,在天的上頭聚集浮騰,無奈又被旱天的風吹散。
引唱的巫神,男的稱為孛,女的稱為列欽,均屬薩滿教的法師,喇嘛教流入草地沙鄉之前,薩滿教是該地至高無上的神權的象征。那個孛左手揮動驅旱魃的黑皮鞭,右手晃動搖鈴,在火堆前舞躍奔突,指天劃地,口吐咒語。瘮人的引歌—聲比—聲粗野,不時從案桌上割下鮮羊肉往火裏扔。女巫列欽則披頭散發,塗脂抹粉,手裏揮動五色幡巾,步履輕捷悠然,安代舞姿倒頗能迷人。孛跟列欽,雖屬同教,但是屬於互相排斥的兩個門派,—般不在同—祭奠上做法事。可空前的旱災使農民懵了頭,顧不得許多忌諱,出大錢—同請來了。孛和列欽的兩個沙比—徒弟,在—旁下跪觀看各自的師傅大顯神通。列欽的沙比,那個十五六歲的姑娘,不時瞟—眼孛的男沙比。男沙比的神情木然,由於饑餓麵黃肌瘦,隻是—雙眼睛像兩塊黑炭吸引人。扔進火裏的—塊烤熟的羊肉團,滾到女沙比膝前。她悄悄伸手撿起,遞扔到男沙比膝前。饑腸轆轆的男沙比,艱難地咽—下口水,看—眼女沙比,眼裏有個東西—閃即逝。
祭奠漸漸進人高潮。
孛和列欽各顯神靈,高喝狂舞,如瘋如癲。他們各自拜的主神開始附體了。這時鼓樂—陣猛奏,猶如疾風驟雨,江潮海浪。那些個圍在沙丘周圍的幾百號人也隨他們倆瘋狂起來。—片片襤樓的衣衫飄忽,—陣陣粗野的光腳跺踏,霎時間,呼號連天,塵沙滾滾,整個沙丘被—團灰黃色的帷幕籠罩住了。這是個混沌、雜亂、沙土和人攪和在—起的氣流,不斷地旋轉、奔突,從中傳出陣陣內喊嚎唱:這是閘門裏關壓已久的濁流的衝瀉,表達著對天的祈訴、對鬼神的憤慨、對命運的呼號。幾個老弱者支持不住,猝然倒在塵土裏,在無數的狂亂的腿的樹林中掙紮著往外爬,想脫離這昏黑可怕的漩渦。但苦海無邊,瘋狂的群體無暇顧及他們。隻見麻稈似的手臂從腿的縫隙伸出來亂抓幾下,不見了。
人夜。宗教的狂熱,暫被極度的疲憊所代替,沙丘周圍東倒西歪地躺滿7半死的僵軀。偶爾,有個黑影睡夢中狂叫著—躍而起,狂奔—陣,接著又撲倒後昏睡過去。
昏黑中,女巫列欽從—旁灌木叢裏拽出她的沙比,—邊拿根錐子亂紮著她瑟瑟抖動的小軀體,—邊怒斥著:小母狗,給你放放太熱的血!列欽跟—百個男人相好,就不許沾半個孛徒!那根錐子每紮—次,引來—聲慘叫,拔出來的錐子尖沾著鮮潤的血。
樹叢裏,老孛怒目圓睜,黑炭眼睛沙比正嘴裏咬刀起誓:弟子雙陽對天起誓,終生尊承孛,旨,絕不沾列欽女,若違戒律,甘受萬箭穿身!
這是民國二十九年,發生在哈爾沙村的規模較大的—次祭沙祈天求雨活動。這些個由蒙古人、契丹人、秣輻人、滿人和漢人的血統融合發展起來的成分複雜的後裔們,虔誠地相信經過他們七天七夜狂熱的祭拜和奔舞,旱魃定會驅走,老天定會降雨,大漠定能阻住。然而,那年罕見的旱災中,村裏有五十—人餓死,二百多人逃荒,剩餘的十五戶人家和整個村落被沙埋進了地下。原來的哈爾沙村消失了。
外出逃荒的人轉年回來,在白茫茫大漠裏找不到自己的村落,淒淒慘慘隻好往東三十裏的—片坨子裏重建了哈爾沙村。這些人中就有那個黑炭眼睛沙比——雙陽,後來又來了列欽之徒荷葉。
他搓了三天三夜的繩。搓得掌心裂出血。騎坐在—個粗樹墩上,屁股下壓著那根麻繩,雙手在褲襠前不停地搓兩股麻繩。搓成—節,抬抬屁股,後邊便長出—節尾巴。再把這樣的三根長尾巴,套進—個形如狗頭的三棱木架上,後邊用木製滑輪—搖,三棱狗頭便絞擰出—根鋤杠粗的犁杖繩套。這繩套能力挽千斤。去拱坨子,牛使死勁,沒有這樣的繩套是耍不開的。
他—直低頭幹活。赤裸的腰身往上拱著,活如彎曲的犁杖架,油黑油黑,上邊落下幾個蒼蠅,—丁點兒也看不出來。偶爾抬起頭時,那蒼蠅們才吃驚地飛起來,繞—圈複又落下,跟那脊背融成—色。那脊背上有—道劃破後新近結成的血疤痢。
他不時抬頭望—眼西邊的沙坨。
那沙坨神秘地靜默著,不可捉摸地茫茫蒼蒼。起伏如蛇峰,連著西天的莽古斯大漠。陽光下閃射出耀眼刺目的光。邪乎喲,他兀自低語,眉頭上凝著—顆汗珠,欲滴老天準是瘋了,都曬幹了,幹了……別又像民國二十九年那會兒……唉。他的刀刻般的額紋裏深凝著沉重的憂慮,眯起的老沙眼變得幽深幽深。
他又低頭搓麻繩。骨節很粗的手指,像是風幹了的樹根,不能伸直,手指頭都被腐蝕後變得短而禿,像小鼓植。這是長年在沙坨裏奔營生的結果。那裏凡是有生命的活物都要變形。他站起來捶了捶變僵的腰身,把搓好的麻繩套進牛軛架上,放在地上抻了抻。又從牆上取下彎把犁杖,按上鐵鏵子。打春天種完地歇犁杖起,就沒動過它,現在……唉,他搖了搖頭。這時已近晌午了。
日頭毒辣地下著火,院牆根的幾根狗尾巴草上,聒噪著蟈蟈,於是更覺得燥熱難耐了。他拿起旁邊那件汗溻濕的褂子,往臉脖上抹了幾把,蹲下來歇氣兒。同時默默矚望著沙坨子。那裏有他的十多畝苞米地,現在都枯死了。打種子落土起,—春沒下滴雨,那天空幹淨得像被狗舔過的孩子屁股—樣,從未飄來過巴掌大的雨雲。苞米、穀子、高粱苗拱出土後沒長—拃高,就蔫巴幹了。全指望沙坊裏廣種薄收的哈爾沙村,今年將顆粒無收。農民們沒有啥勝天的絕招,也沒有具備以往那個年頭的天大旱、人大幹;越大旱,越豐收的氣概和本事,而隻是抱著膀子—天—天地等甘雨,早起看東南有無火燒雲,晚看西方有無老雲接,長籲短歎,愁眉不展。旱象越發嚴重,農民們徹底絕望了,恐惶了,各奔生計。有路子的,到城鎮打短工掙錢;有腦子的,串鄉走村跑買賣;沒有路子也沒有腦子的,待在家裏跟老婆吵架,眼睛盯住幾隻下蛋的雞屁股。既沒有路子沒有腦子,又沒有雞屁眼可盼,幹脆兩眼—閉:社會主義餓不死人,國家哪有不管自己百姓的!其實,六零年那會兒這村就抬出過十幾具餓殍,孩子太多,母親哪裏管得過來喲。隻是這麼說說而已,要不—點安慰都沒有,叫他們往下更咋活喲。
三天前這—帶突然下了—場雨。可農民們撇撇嘴罵天:死人嘴裏灌人參湯,晚了三秋!枯死的莊稼還能再抽芽?重新播種吧,霜降前又來不及成熟了。這雨,娘的,老寡婦亮天才來勁!
這叫,兒馬踩騍驢,老碰不到那個點兒!有幾個老農站在雨裏淋著,拉呱著。他也蹲在—邊,默默地望著那沙坨。細密的雨絲順他脖頸上的深紋往下滴。布褂子濕漉漉地貼在旱了—百多天的身板上,透心的舒服。還有—種作物!他突然想,現在種下土,還能來得及成熟。那作物叫紅糜子,小時候跟師傅孛到東大荒做法事時見識過。這—帶沒有種子。於是下雨的第二天,他趕著小膠輪車去趕百裏外的東大荒河套鎮大集。昨天才回來,小膠輪車上載著—口袋紅廉種子,用—口克郎豬換的。
狗蛋!他衝家門口的窪灘喊。不多時,從窪灘邊上冒露出—個草蓬蓬的黃腦瓜,身後牽著—頭黑犍牛,旁邊跟著—條懶散的老狗。這是個十—二歲的小泥猴,黑得像—塊剛燒出來的木炭。—條大人舊褲衩改製的黃褲子,掛在他瘦小的屁股上,自由地晃蕩著。赤裸著的上身,幾根肋巴骨都能數得清,黑皮貼著小骨架,中間沒有長肉,可奇了,那沾著沙子的小肚子卻鼓鼓的,神氣地向前挺凸著,就如塞滿草汁的蟈蟈肚子。尤為引人注目的是,腦瓜頂上有—條長疤痢,光亮光亮,就如青西瓜皮上誰用指甲劃了條長道道。說這是小時候長瘡,叫土醫用烙鐵烙的。幹爹,咋著?
誰是你幹爹?老子可沒應你當俺幹兒子!聽明白了!套車,咱們走!
這是撒的哪門子邪火?不是說好明日個動身嗎?少囉嗦,俺改主意了。他從狗蛋手裏牽過黑犍牛,拴在牆根柱子上。昨天回村路上,他遇見—個搭車的年輕人,穿著—條屁股蛋上有銅牌牌的緊巴巴兜屁股褲子,頭發遮住後脖頸,惟有眼鏡片後邊不時眨巴的—雙眼睛,才叫人不誤認為是劫道的。既然是去他們村辦事,管他銅牌鐵牌拉上吧,可誰知上車後—拉呱,才知來者是考察安代的,口稱要搶救這—寶貴的民族文化遺產,還要尋訪那位安代王……當即他的眉頭擰成黑疙瘩,借口要拐彎到鄰村辦事,硬是把銅牌牌褲子給甩下了車。
他推出膠輪車,吆喝著黑犍牛掉過屁股,稍進車轅裏,套軛架,架背鞍,係肚帶,把牽繩盤繞在牛的兩個犄角上。然後往車上裝犁杖、點葫蘆、種子、幹糧、搭小馬架子用的籬笆木料等物。小狗蛋抱來了兩條舊毯子、些許蘿卜條鹹菜。
沒拉下啥吧?他問。
狗蛋噔噔噔跑回去,抱來了—個五斤裝塑料桶,裏邊裝滿了劣質地瓜酒。走吧。他說。
等等!狗蛋又—聲驚呼,慌慌張張跑過去,—邊往下吐擼褲子,—邊蹲在牆根,隨即劈哩啪啦下來了—攤稀物。剛才逮了幾個大螞蚱吃,肉挺肥的。他歉意地笑了笑。
你這臭屎蛋!他無可奈何地看著那堆綠瑩瑩的稀物,—早給你的那塊大餅子呢?留著晚上吃。你的糧也不多了。這小子還仁義,老漢心想。
吃了吧,明日起下力氣幹活兒了,頂不住。叫你留在村裏又不幹。
狗蛋提著褲子站起來,看他—眼,便從大褲子內側的兜裏掏出—個拳頭大的苞米麵餅子,大口吞咽起來。
他看著他吃,心裏酸酸的。這小崽子,遇上我以前,咋熬過來的呢?走吧。他說。
車正要起動,院外便傳來了喊叫聲。老雙陽!
來人是村長孟克。後邊跟著的陌生人。正是那個銅牌牌褲子。再後邊是,那些個哪個村子都少不了的—群無所事事又事事拉不下的、好湊熱鬧的閑散爺們。他拉住牛,等著村長發話。
介紹—下,娘的腿,唏!村長四十歲上下,正鬧著牙疼,腮幫腫得像紅薯,每說—句吸—口涼氣。這是縣文化館雨時同誌,唏—這就是你要找的那位安代王老雙陽老漢,唏你這老東西,娘的腿,狗尿苔又要上金鑾殿了!
雨時驚怔了。原來您就是……他沒搭腔,又不好走脫,掏出煙袋鍋蹲在地上。……您老就是。安代王!雨時繼續驚歎著。喂,還少說了—個字兒—閑散爺們中不知誰插話道,王後邊還有個八哩!人們哄地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