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如依舊跪著，腰越來越彎，身子篩糠一樣不住顫抖，漸漸蜷縮成一個瘦弱的灰影子歪倒在地。她腿下的冰水已經全然凍住，褐色的衣袍漿紙似的緊緊凝在地上。
腿上、背上傳來的鑽心疼痛已經麻木，連同周遭的寒冷似乎也淡了很多，恍惚間，定如竟看見一片明黃從空中飄下，皇上穿著上下連屬的通身龍袍，頭戴薰貂金縲絲東珠寶頂朝冠，麵帶微笑地向自己走來，那鮮亮的明黃色仿佛太陽一般耀眼，連同龍袍上猙獰無比的祥龍也都圍繞著皇上歡騰跳動。皇上伸出一隻手，笑道：“走吧，跟朕回宮”。
定如想伸手，可身體不受支配般紋絲不動，她心裏輕輕一顫，想是自己已經死了，隻有神魂還算活著。就在這時，一直守門的小宮女尖聲喊道：“嬤嬤不好啦，她沒氣兒啦！”
這話聽著竟然覺得無比好笑，定如感覺不到任何痛楚或是恐懼，心一點點沉了下去又一點點飄了起來，整個人就像陽春三月南長河邊隨風飄蕩的柳絮一樣，輕盈自在……定如的嘴邊露出了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原來死一點兒都不可怕。
安嬤嬤從裏屋跑了出來，她見定如僵直地趴在地上一動不動，立時嚇得臉色煞白，趕緊招呼小宮女將她扶起。可定如衣袍都凍在了地上，小宮女怎麼也拽不動，安嬤嬤沒了法子，不管不顧喊道：“去拿剪子豁開！”
裏屋地上，安嬤嬤正掐著定如人中給她灌熱水，小宮人抱著定如的腳一個勁兒的搓。定如的腳紅腫異常，小宮人一邊搓一邊害怕，生怕她就這樣死了，那百子門中的冤魂便又多了一個！
折騰了好半天，定如終於咳出一口氣，幽幽醒了過來。
安嬤嬤立時鬆手，將她扔在地上，惡聲問道：“你醒了？能動嗎？”
定如渾身都像針紮了一樣疼，她想點頭，可身子僵直，怎麼也動彈不了。
安嬤嬤周身打量了一下定如，對小宮人說道：“灌她點兒熱奶，再給她搓一會兒，能走了就讓她離開！隻要不死在這兒，一切就跟咱們無關！”
小宮人嚇得戰戰兢兢，連連點頭。安嬤嬤啐了一口：“真不經收拾”，便走了出去。
定如躺在地上，眼神渙散地看著屋頂的雕梁畫棟，那一塊塊一團團青綠色的彩繪用黑色墨線隔開，畫得都是花開富貴、五福臨門的祥和之色，可看在眼裏卻讓人覺得陰冷無比。
不知過了多久，定如終於感覺到一絲熱氣從心口窩出來，在身體裏漸漸散開。小宮人還在賣力地搓著她雙腳，定如輕輕歎了口氣，強撐著胳膊坐了起來。
“你醒啦？”小宮人年紀不大，一雙眼睛又驚又怕地望著自己。
定如點點頭，扶著一旁的椅子慢慢站了起來。
小宮人趕緊端來一碗熱奶茶給她，定如接過喝下。小宮人扶她在椅子上坐下，憂心忡忡問道：“這宮裏你與誰相熟，趁嬤嬤不在，我去找她過來接你？”
定如虛弱萬分地搖頭。
小宮人滿臉為難：“我……我也隻是安嬤嬤手下的奴才，不敢送你回瀛台……可是，你若一個人走，我怕你走不了幾步就凍死了”。
定如聽出她語氣中的關切，顫顫伸手握了握她，還擠出一個蒼白的笑容。小宮人抬頭看了看外麵，此時太陽已經從雲層裏出來了，照得地上明晃晃發亮，小宮人歎道：“定如姐姐，我不敢留您，嬤嬤走時吩咐，隻要你醒了就讓你離開。”
定如早就料到，她撐著桌子艱難站起身，還對著小宮人點頭福禮，小宮人連忙退卻：“定如姐姐，您可別這樣，我也是奴才，受不起！”
定如笑著搖頭，她轉過身，慢慢挪著步子，一寸寸向門外走去。
西二長街不過百步，定如發辮散亂、臉頰紅腫，身上的棉袍也破了，尤其膝蓋以下被人剪去，露著結冰淌水的褲子。她此刻毫無人樣，若說是鬼也不誇張。
定如扶著牆，跌跌撞撞向前挪。好在這一片宮室大都無人居住，所以侍衛和宮人不多。這時身後傳來腳步聲，應該是重華殿換崗的侍衛正要經過，定如連忙臉衝裏伏在牆上。
長街不寬，侍衛就在她身邊而過，定如昏昏沉沉，身子發軟，實在堅持不住，正要輕飄飄癱坐在地上時，一個男子的聲音在麵前炸響：“定如！”
定如一個激靈，本能抬頭。朦朧之中，隻見一個穿著黃衫，頭戴翎帽，手提佩刀的男子正在站麵前，他身材高大，可麵目不清，定如瞪大眼睛想仔細看個分明，可竟然眼前一黑，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