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章 雍正麻城『殺妻』案(1 / 3)

湖北省東北部有一個小縣叫麻城,這裏北臨大別山,西跨舉水河,又與安徽、河南交界,是一個盛產稻麥、桑麻的富饒之鄉。清代雍正年間,縣城裏住著一戶殷富人家,主人名喚塗如鬆。塗家世代經商,在麻城算是數得著的富戶。到了塗如鬆這一代開始棄商治學。如鬆自小聰敏過人,但性格高傲,十六歲上娶同縣商戶之女楊氏為妻。這位楊氏年紀比塗如鬆還大一歲,但生得“芙蓉如麵柳如眉”,頗有幾分姿色,而且性格好動,不拘小節,常與如鬆的各位學友調笑嬉鬧,弄得如鬆十分尷尬。為此,如鬆曾多次告誡楊氏,要她端莊持重一些,楊氏卻毫不介意,依然故我。這樣,夫妻之間漸生芥蒂。如鬆拗脾氣上來,就動手毆打楊氏,那楊氏也不甘示弱,每遭毆打,就跑回娘家躲避,還得如鬆的老母親親自去兒媳的娘家賠禮道歉,好說歹說地把媳婦接回來,這種日子持續了好幾年,始終不見緩和。

這年冬天,天氣分外寒冷,自十月底就開始降雪。湖北一帶居民本不耐嚴寒,塗如鬆的母親偶然染了一點風寒,竟然臥床不起了。塗如鬆生性孝母,親自煎藥侍茶,終日不離床前。如鬆的嶽母深明大義,親自把女兒送回來,讓她和如鬆一起侍奉婆婆。怎奈楊氏自小嬌生慣養,對侍奉婆母一事深感厭煩,每逢如鬆不在身邊,就大聲訓斥婆婆。如鬆聽到後起先還壓著性子忍耐,後來實在忍不住了,又犯了老毛病,動手打起妻子來。這一天,楊氏又嫌婆婆把茶水灑在了床上,張口諷罵,被如鬆發現了,一時氣憤拿起一根木棒就打。楊氏見丈夫如此狠毒,一氣之下,又夾起包袱氣呼呼地離家而去了。

塗如鬆認為,媳婦準是故伎重演,跑回娘家去了,所以並不在意。楊氏走了以後家裏反倒清靜了,如鬆一心一意照看老母,經過他一個多月的精心調理,塗母終於病愈起床了。

俗話說“沒有主婦不成家”,塗母病好後,第一件事就是想把兒媳婦接回來。如鬆結婚十年了,還沒有孩子。老人盼孫子心切,先勸說如鬆對妻子要溫存體貼,等到兒子知情認錯後,老人收拾了一箱籠禮品,讓如鬆騎馬馱著,自己坐上一乘軟轎,去親家接兒媳婦。誰知到了親家家,才知道兒媳婦根本沒有回娘家。起初塗母還以為是親家母負氣不準女兒露麵,不斷賠禮道歉,準知親家母竟然淚如雨下,說女兒既然一個多月前就跑了,至今沒回娘家,必是有了不測。如鬆母子這才著了慌,趕緊出報帖,許以重賞,求鄉鄰們幫助尋訪楊氏。誰知帖子發出一個多月,仍然沒有得到一點楊氏的消息。

楊家見女兒沒有消息,就懷疑是塗如鬆下了毒手。楊氏有一個弟弟名叫楊五榮,從小是讀書記不住,習武怕吃苦,不務正業,遊手好閑,養就了一副無賴脾氣。姐姐失蹤後,他不斷鼓動父母去縣裏告狀,揭發塗如鬆殺害妻子。楊家禁不住五榮的多次挑唆,終於到縣裏投了控告狀。

麻城知縣湯應求是一個二甲進士出身的清官。他接到狀子後,仔細分析了塗如鬆的活動,認為塗如鬆殺妻子的可能性很小。第一,楊氏失蹤時塗母正在大病之中,塗如鬆始終服侍老母,並沒有離開過家門一步,這是塗家左鄰右舍都能證明的。第二,塗母病好後,立刻備辦了禮品去接兒媳婦,塗如鬆也陪同前去了,如果塗家殺了人,他們不會用這種拙劣的表演來掩蓋殺人的惡跡。第三,塗家如果殺了人,那麼楊氏的屍體如何處置?當年天氣奇寒,地凍三尺,就是掩埋也會留出明顯的痕跡,而湯知縣巡查塗家時,卻沒有發現一點破綻。何況塗家從經商轉為治學,也算是書香之家,塗如鬆盡管打過妻子,但如果叫他殺人,恐怕還沒有這種勇氣。根據這些跡象,湯應求很快就否定了塗如鬆殺妻的設想。但是,楊氏究竟哪裏去了呢?這是了卻此案的關鍵,偏偏派人查訪很久也沒有一點線索。湯應求無奈,隻得將案子壓了下來。

楊五榮見縣裏沒有動靜,就天天到衙門前來哭喊呼冤。湯知縣被攪得十分煩躁,就告訴五榮,查不清楊氏的下落,此案是無法了結的,並說:“你與其天天到縣衙來呼冤,還不如幫助本縣查詢一下你姐姐的下落,隻要你提供了可靠的證據,本縣一定替你做主。”那楊五榮聽了這話,不再多說,磕了一個頭就氣呼呼地退出了大堂。

在麻城縣西北二十裏處,有一個山村叫九口塘。這個村子隻有三十幾戶人家,卻十分有名望,因為這裏風景十分秀麗。綠色的大別山是它的屏障,一道清澈的小河彎彎曲曲地環山而流,小河兩岸密密匝匝地植滿了梨樹,每逢春天,萬樹梨花競相怒放,白色的花朵一簇簇一團團把青山碧水映襯得分外妖嬈。春風吹過,落英繽紛,那紛紛揚揚的花瓣竟如同陣陣花雨,滿帶著清香,飄落在碧綠的河水中,形成一種奇觀,因此這條小河被稱為“花雨河”。

麻城縣的文人墨客、富商紳士年年都要到這裏來遊春賞花。因此這個小村的老百姓,不種桑麻,隻以開酒店、經營梨樹為生。塗如鬆是麻城的首富,這九口塘是他經常光顧的地方。楊五榮知道塗如鬆在九口塘有一所別院,懷疑如鬆在別院裏害死了楊氏,但始終沒有機會查訪。自從在公堂上堵氣退出後,他越想越覺得九口塘這個地方可疑,於是獨自一人悄悄地潛進了九口塘。為了不引人注目,他住在一家小店裏,每天早出晚歸,打聽塗如鬆的消息一連幾天沒有摸到一點可疑的線索。

這天早晨,微微地降了一場小雨,雨雖不大,卻把大別山洗得更加青翠。楊五榮穿了一雙麻鞋,踏著田間小徑,想去塗如鬆的別院附近探探風聲。但剛進村口,就被一家酒店裏站著的一位村姑吸引住了。隻見這位村姑年紀在十八歲左右,一張鴨蛋圓的小臉上,鑲著一對水汪汪的大眼睛,長長的睫毛,又彎又細的雙眉,把白裏透紅的臉蛋襯托得分外清秀。五榮本是個好色之徒,兩眼早像被鉤子鉤住一樣,死死地盯住了村姑。那村姑卻一點也沒有覺察,臉上帶著甜甜的笑容,熱情地接待著圍在身邊的遊客。

五榮不覺看得發呆了,站在那裏一動也不動,直到背後被人輕輕地拍了一下後,才驚愕地回過頭去,卻見一個二十來歲的男子,正用一雙狡獪的眼情看著自己,嘴角邊閃爍著一種令人難以捉摸的微笑。五榮越發驚愕了,那位陌生男子輕聲說:“怎麼,讓小美人把魂兒都勾走了?”五榮尷尬地一笑,拱拱手就要走。那人卻伸手拉住他的衣襟說:“老兄的心思我都明白,不過這個村姑姿色雖美,卻是一朵玫瑰花——刺多紮手,咱們且到店裏坐坐,我給老兄想想辦法。”那楊五榮被來人點破了心思,又聽說能有辦法偎香傍玉,竟不自覺地隨著來人進了酒店。

這家酒店雖然十分簡陋,卻收拾得很幹淨,幾張小桌上都坐著酒客,楊五榮在屋角一張小桌上坐定,那位陌生青年並不謙讓,徑自坐在旁邊。五榮要了幾樣酒菜,卻不見那位篩酒的村姑過來,不覺有點失望。陌生人湊過身來說:“花雨河邊多麗人,老兄要美人還不是容易得很?在下名叫趙當兒,就住在這九口塘內,隻要老兄高興,我找上十個美人陪伴你如何?”五榮聽說趙當兒是本地人,不覺靈機一動,思念美人的心情反倒淡了,東一句西一名地和他扯起塗如鬆別院的情況來了。那趙當兒原是本地的一個無賴,見楊五榮問起塗如鬆,就知道他有目的,也一步步地用話引導,很快就套出了五榮的本意。

為了騙取五榮的錢財,他故作神密地說:“塗相公的別院我沒去過,不過三個月前這裏倒確實來過一位美人,聽說是塗相公的夫人,後來就再也沒有出來。”五榮緊緊追問:“為什麼沒有出來?”趙當兒卻故意欲言又止,直到五榮掏出了三兩銀子塞到他手裏,他才吞吞吐吐地說:“塗相公一向與夫人不和,這次趁隆冬天氣把夫人騙到別院來,原是有意加害於她,果然不久後,他就約來了一個平日最好的朋友,兩人一起把夫人殺害了。可憐一位漂亮的女子,竟死在了丈夫的手下。”楊五榮沒想到這麼順利地打聽到了姐姐被害的消息,為了證實趙當兒的話,他又追問:“那個一起行凶的人是誰?”趙當兒眨了眨眼說:“聽說姓陳,名陳文。”楊五榮按捺住心中的激動問道:“老弟此話當真?”趙當兒語氣堅定地說:“千真萬確。”五榮又問:“如果叫你去公堂上作證,你可敢去?”趙當兒滿不在乎地答道:“那有什麼不敢的?”

趙五榮見趙當兒不像開玩笑的樣子,就站起身來,對他深深施了一禮,五榮這才說:“實不相瞞,在下楊五榮,正是塗夫人的胞弟。家姊失蹤兩個月杳無音信,我已料定是塗如鬆將她害死了,苦無實據,所以來到九口塘查訪,不想巧遇老弟得悉真情。我看兄弟性格直爽,一副俠腸義骨,常言道‘大丈夫嫉惡如仇’,老弟既然知道這件凶案,豈能坐視凶手逍遙法外?就煩您與我一起去縣衙門指控塗如鬆,倘若大仇得報,我楊五榮情願出五十兩銀子酬謝於你。”

楊五榮這一番話倒把趙當兒說愣了,他原來不過想編個新聞哄騙一下楊五榮,賺幾個零錢花花而已,沒想到楊五榮竟是塗夫人的親弟弟。事到如今,再想否定原來的話已不可能,但陪著楊五榮打官司,也不是個舒服事,萬一被人戳破,還可能要坐上幾年監牢。

到底怎麼辦?趙當兒小眼珠一轉,仔細盤算起來,那楊五榮卻以為趙當兒是要條件,就說:“如果你覺得五十兩銀子少,我還可以再加一點,六十兩如何?”趙當兒聽說有六十兩銀子可圖,一時竟忘了厲害,把胸脯一拍說:“就這麼決定了,我趙當兒不是圖這六十兩銀子,主要是看著塗如鬆害人於理不公,我這就陪著你去縣衙門。”楊五榮此刻報仇心切,也顧不得仔細捉摸一下趙當兒的話是否有漏洞了,當下呼喚店家算清酒錢,拉著趙當兒就奔了麻城縣衙。

湯應求這幾天並沒有休息好,他是個辦事認真的人,塗如鬆家丟失了夫人一案,查訪了十餘天也沒有線索,使他十分焦急。這天他正在簽押房內與三班捕頭們商議如何尋找蛛絲馬跡,忽然堂鼓被敲得“咚、咚”直響,大堂上一陣喧嘩,跟著就傳來一疊氣的喊冤聲。湯應求不敢怠慢,慌忙整理了一下衣冠傳令升堂。

三聲堂威喊過,擊鼓喊冤人被押上堂來,湯應求一看又是楊五榮,心中就有點不快。那楊五榮此刻理直氣壯,把九口塘訪來的實信一口氣講完,要求湯應求立即把塗如鬆抓到公堂對質。湯應求又反複詢問了證人趙當兒,那趙當兒到這個節骨眼上,自知不能反口,就一口咬定塗如鬆與陳文一起在九口塘別院殺害了自己的妻子。既然有人證出麵,湯知縣隻好下令把塗如鬆緝拿歸案。但塗如鬆到了公堂之上,對殺害楊氏一事矢口否認,並說他從來沒有一個叫陳文的朋友,何況三個月前正當母親病重之時,自己在城內照料母親,並沒有去過九口塘別院,如何能在那裏殺人害命?湯知縣對塗如鬆的辯護並不加以評斷,隻是下令把塗家的管家、雜役盡數傳來,分頭詢問。這些人都異口同聲證明塗如鬆確實沒有離開過老夫人。塗家的管家還特別指出,如果對塗家傭人信不過,還可以找本縣老醫生李德辰查訊。

湯知縣將李大夫請來一問,才知道塗母病重之時,李先生每天進塗家看病一次,都由如鬆陪伴接待,這樣一來說塗如鬆在九口塘殺妻顯然不實了。但那楊五榮哭訴塗家上下勾通,製造假證欺蒙官府,請青天大老爺做主。湯知縣見原告死死咬住不放,恐怕生出其他枝節,就下令暫將塗如鬆收監,待查出確鑿證據再作論處。

那塗如鬆在麻城縣內雖是首富,但為人卻很厚道,平日裏對鄉鄰們多有周濟,所以人們都很敬重他。這次被無緣無故地投進了監獄,全縣為之大嘩,不到兩天時間,就有十幾位很有體麵的鄉紳、秀才來縣衙為其鳴冤。他們一致證實,自入冬以來,塗如鬆確實沒有離開過麻城。其中有人指出,趙當兒告發塗如鬆殺妻,但至今並未發現楊氏的屍體,楊氏到底是死是活尚難以斷定,怎能輕易將無辜的良民投入監獄?

第三天頭上,又有一位老者來縣衙投狀,他是趙當兒的父親,狀子寫道:“我兒趙當兒本係九口塘的無賴,專喜招搖撞騙,此次坐證塗如鬆殺人,也屬無中生有,大老爺切不可相信。倘若聽信我兒的證詞,錯判了塗相公,老漢請求將來查清後,不受兒子的連坐。”湯知縣接到這些鳴冤狀後,反而更加冷靜了,他一麵感覺到塗如鬆可能冤枉,一麵也懷疑這是塗家花錢運動的結果,所以並沒有釋放塗如鬆,反而下令務必嚴加看守,以防不測。

楊五榮自從拉趙當兒作證把塗如鬆下獄後,越發感到自己判斷得正確,每天都要到縣衙督催斬塗如鬆,但湯知縣總是好言勸慰幾句,並不肯升堂嚴審,使他心急如火,恨不得指著知縣老爺的鼻子大罵一場。這天早晨,他剛吃過早點,想去縣衙門看看究竟,忽然一個老婆婆找上門來。那位婆婆年紀在五十餘歲,一身農家打扮,走路慌慌張張,似乎心緒不寧,見了五榮竟然結結巴巴說不出一句整話來。

五榮知道這人必有來曆,就倒了一杯茶,請她慢慢說,這才將氣氛緩和下來。那位老人說:“老身名叫馮王氏,乃是城南馮家莊人。逆子馮大,生來不務正業,到處拈花惹草。令姊與馮大早有勾結,三個月前她與塗如鬆口角以後,為逃避如鬆的毆打,私自藏匿在我家,與我兒共處一室,同枕共眠。本想躲避一陣後再回夫家,不想你與趙當兒誤認為她已被塗如鬆殺害了,告到官家,那湯知縣這幾天不斷派人查訪令姊的下落,已有人對我家進行查詢。看來遲早要被人查出來,我們與令姊都十分惶恐,令姊讓我來找你商量一下,下一步怎麼辦?”

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把楊五榮驚呆了,他萬萬想不到自己的判斷竟完全錯了。對於姐姐還活著,他並不感到怎麼高興,因為他告狀的目的也並不是為了給姐姐伸冤,而是企圖狠狠地敲塗家一筆竹杠。好不容易利用趙當兒把塗如鬆投進了監獄,正等著塗家派人來求情談條件,沒想到“半路裏殺出個程咬金”,馮大沉不出氣了,來找自己商量對策。這一下不但吃到嘴的熱饅頭沒有指望了,而且自己還要落一個誣告本縣首富的罪名,說不定也得坐監,這可怎麼好呢?想到這裏,楊五榮說話也變得結巴了,為了不露痕跡,他示意馮母先回家去聽消息,等自己想出辦法來再去馮家通知她。馮母見五榮如此驚惶,更感事態嚴重,差點沒急哭了,捂著嘴慌慌張張地從楊家跑出來了。

送走了馮母,楊五榮如坐針氈,左思右想也想不出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來,萬般無奈之中,突然想起一個人來。此人名叫楊同範,幾年前曾得過一個秀才的功名。家中又有不少遺產,在麻城也算個顯赫人物。隻是此人一向不務正業,最愛賭博。楊五榮多次在賭場中與他聯手賺過黑錢,也算是一個朋友了。現在事情危急,隻好去請楊秀才幫助出主意了。

在麻城縣城西南有一處小小的莊園,這裏綠樹掩映,竹籬斜插,倒也十分幽雅。幾排柳樹之外,一道粉牆連著一座雕飾得很講究的門樓,古銅色的大門上掛著“楊宅”的木牌,這就是楊同範的家。楊五榮雖然在賭場中與楊同範有過交往,但來到這位大名鼎鼎的楊秀才家門口,他卻感到有點緊張,生怕遭到冷遇,甚至被驅出門來。因此,在大門前徘徊了好一陣,才躡手躡足地上前叩門環。

來開門的正是楊同範,他今年二十八歲,生得一副大寬臉龐,兩隻大眼圓睜著,透著一副傲慢氣。見敲門的是楊五榮,他不覺對自己親自出迎感到了一點後悔,因而臉上一點笑意也沒有,冷冷地說:“五榮,你來幹什麼?”楊五榮被楊同範的淩人盛氣壓得更不敢抬頭了,隻是謙卑地陪笑說:“小弟前來找仁兄討教,我姐姐有下落了……”

聽五榮提起了姐姐,楊同範眼前立刻顯示出一位纖纖細腰,麵如桃花的美女形象。他曾多次見到過楊氏,深深垂涎她的美色。楊氏嫁到塗家後,他也曾對塗如鬆忌恨了一大陣子,暗中欽羨如鬆討了個絕代佳人,也深為自己不能偷香窺玉而遺憾。如今聽說楊氏有了下落,又勾起了他早已萌動的春心,不覺把一張冷臉化作了一張笑臉,用手拉住五榮的胳膊,顯出一股親熱勁兒,把五榮讓進了客廳。

五榮沒想到楊秀才這樣熱情,大有受寵若驚之感,還沒坐穩屁股,就把楊氏如何逃匿、如何與馮大成奸、自己又如何狀告塗如鬆的事一五一十倒了個幹淨。那楊同範聽得如醉如癡,他感到自己今天不但交了桃花運而且交了財運,怪不得早晨起來就有兩三隻喜鵲對著屋子“喳喳”直叫呢!直到楊五榮把話講完連著催他出主意時,他才似乎從美夢中驚醒,說:“這好辦,叫你姐姐到我家來藏上一陣子,等風頭過去再想辦法。”

五榮有點擔心地說:“您家離城裏不遠,萬一被公差緝查出來……”楊同範哈哈大笑說,“我是堂堂生員,有功名在身,誰敢到家裏來搜查?就是藏上一百年,也透不出風聲。”五榮又說:“那塗如鬆的官司怎麼打?”楊同範說:“把令姊藏好後,你可繼續告塗如鬆殺妻,如果他家人出錢求和,你就足足敲他一筆,如果塗家不肯花錢,你就不斷去縣衙催促,讓縣官把這小子殺掉了事。”楊五榮聽了同範的指點,頓感有利可圖,於是讓楊同範收拾住所,同範說:“我家正房後牆是一座很寬的夾壁牆,夾壁裏麵可容一床一幾,就讓令姐在夾壁牆中暫住,不用說官府不敢搜查,就是搜查也叫他一無所獲。”五榮大喜,深深地給楊同範作了個大揖,興衝衝地到馮家莊接姐姐去了。

送走了楊五榮,楊同範心中似被一盆火燒灼著一般,有點坐臥不寧了。十幾年來夢寐以求的美人,想不到被自己三言兩語就騙到了手。欲火燒身最難將息,他坐在書案前,幾乎是一步一步地計算著楊五榮去馮家莊的路程。他想,隻要楊氏一進自己家門,就絕不能將她輕易放過。楊氏那帶著三分狐媚的笑臉,那婷婷娉娉的身姿,那微微倒豎的細眉,似乎有著無窮的吸引力,使楊同範感到那樣可親可愛,恨不得一下子抱住這位“絕代佳人”盡情消受。

想到這裏,他又坐不住了,三番五次跑到大街門前,向官道上遙望,但卻遲遲不見楊五榮回來。他有點按捺不住了,在書房裏不停地踱步。又過了半個時辰仍不見楊五榮接楊氏到來,他突然發現自己穿的一件暗花寶藍色長袍有點不合身,急忙找了一件織緞玄色長袍換上,外罩一件青色暗花馬褂,在鏡子前仔細地端詳起來。

這時門外響起了一陣腳步聲,楊同範隔窗望去,見楊五榮在前引路,後麵跟著一乘軟轎,輕輕地放在了庭院當中。他不覺心花怒放,急忙迎出門去。楊五榮早掀開了轎簾,楊氏一手提著裙邊,一手搭在五榮胳膊上,被扶下轎來。隻見她粉麵含春,花容帶笑,自有一番誘人的風姿。身上穿著一件合體的湖綠色長裙,粉紅色繡花短襖緊掐著那窈窕的細腰,顯得分外嬌豔。楊同範不覺整了整衣襟,故作矜持地上前見禮。那楊氏帶著迷人的微笑,深深地道了一個萬福,輕啟朱唇說:“又來麻煩楊秀才了。”隻一接觸,楊同範就被楊氏的姿色懾服了,慌忙還禮,示意請楊氏姐弟進屋敘話。

楊氏輕移蓮步,款款而行。俗話說:“情人眼裏出西施”,此刻在楊同範眼中,那楊氏的一舉手一投足,都足以令人神魂顛倒。他故意與楊氏隔開一段距離,隨著走進屋來。楊氏坐定後,同範把自己家中的情況簡要地介紹了一下,並指著後簷牆說:“這是一道夾壁牆,乃是祖上為避亂世修的棲身之所,裏麵雖然不大,卻也可以容身,夫人平時可在裏麵躲藏,煩悶時就出來散散心,楊某是有功名的人,諒沒有人敢輕易闖我的宅院。”那楊氏卻問道:“不知我丈夫現在如何?是不是在到處找我?”楊同範故意嚇唬她說:“塗如鬆已經在官府告你與奸夫拐款潛逃,現在縣裏懸賞緝拿你,隻要查到風聲,就抓到縣衙,投在監獄裏永世不得出來。”

楊氏那桃花般的臉上,罩上了一股怒容,說:“想不到他竟如此狠毒,打罵還不算,竟然想叫我吃官司,我偏偏藏著不出來,看他到哪裏找我。”楊同範少不得假仁假義勸上幾句,就站起身來說:“天色已近午時,夫人想必還未用飯,且吃了飯再休息吧!”說罷吩咐一聲“開飯”,早有兩名侍女把準備好的酒飯擺了上來,楊氏稍事謙謝,就率先入了座。酒席之間,楊同範殷勤地斟酒布菜,把個楊氏哄得不知如何感激才好。吃罷飯楊五榮先起身告辭,楊同範也不挽留,隻是囑咐他時常到這邊來看望姐姐。五榮見同範如此熱情,也覺放心,高高興興地去了。

屋裏剩下同範與楊氏兩個人,同範坐在那裏,兩隻眼睛滴溜溜地在楊氏身上亂轉。楊氏被看得不好意思了,低垂著頭輕輕地說:“楊相公且歇息去吧,妾身也有些困乏,不敢久陪了。”那楊同範仗著三分酒氣,斜睨著楊氏說:“夫人不必見外,俗話說:‘進了一家門,就是一家人’,同範久慕夫人芳名,難道就不能多陪你一會兒嗎?”那楊氏原是個乖巧之人,聽了同範這番話,早已明白了他的心思,不覺粉麵緋紅,手足無措,低著頭一聲也不言語了。

楊同範心中“嘣嘣”亂跳,站起身來走到楊氏身後,見她正用一雙白嫩的小手絞著一隻小巧的手帕,那微帶酒意的神態更加媚嫵動人,一時色膽包天,竟伸手把楊氏的手攬進懷裏來。楊氏麵孔紅漲,呼吸急促,瞪了同範一眼,有些嬌嗔地說:“楊相公莫非要勾引妾身嗎?”同範“咕咚”一聲跪在地下說:“小生垂慕娘子已久,隻是無緣相會,今天娘子避難來到我家,豈非機緣巧合,望娘子體諒小生垂慕之情……”楊氏到了這個時候,一則已有醉意,春心蕩漾,二則羨慕楊同範的功名富貴,三則自知已入楊府身不由己,遂不再拒絕,這一對水性男女,隻接觸了不到半天就廝混到一起,做了一對露水夫妻。

從此後,楊同範索性天天晚上到楊氏躲藏的北屋來過夜,二人如魚得水,如漆似膠,簡直形影不離了。盡管如此,楊氏對塗如鬆被拘入獄的消息卻仍然一點也不知道,那楊五榮受楊同範的指使,每隔三五天總要到縣裏哭鬧一次,麻城縣裏的百姓送了他個外號叫“楊瘋子”,而知縣湯應求對此案卻仍然遲遲不予審理。

其實,湯應求一刻也沒有閑著。在一個小小的縣城,發生了一個找不到屍首的凶案,而被告又是全縣矚目的首富之戶,這無疑算是一樁特大案件了。案發以後全縣為之轟動,自然不能不傳到上憲大人們的耳朵中。幾個月來從省裏、府裏都發來過詢問此案的文書,湯應求簡直無法回答,而舉縣鄉紳最近竟聯名上書,請縣裏作出明確決斷,或將塗如鬆判罪,或將其釋放,斷無不明不白地久囚牢房之理,這一切都給湯應求很大的壓力。但是,他左思右想反複權衡,覺得在目前證據不足的情況下,無論怎麼處理都不合適。因此一麵暗中督促緝事衙役抓緊查訪楊氏的下落,一麵詳文上司請求多給他點時間以便徹底清查此案。但眼看著已經過去一年了,楊氏仍然杳無音信,急得湯知縣幾次嚴厲斥責捕快們無能。

轉眼間又到了夏季,麻城周圍茶花飄香,稻糧茁壯,一派豐收景象。今年時令偏好,自立春以後雨水豐足,百姓們喜滋滋地送走了風調雨順的春季,又盼著老天再賞一個更好的夏天。此時正是莊稼生長的旺季,天公作美,每隔十餘天必有一場透雨降下,湯應求在本縣連任三屆縣令,像這樣的好年景還是第一次見到,心中也感欣喜。

這天早晨,天色分外晴朗,湯應求早早起來,看看眼前沒有什麼急待處理的案卷,就獨自一人在書房裏翻閱史書。正讀得聚精會神,書房門被輕輕地推開了,刑房書辦李獻宗沒有通報就匆匆走進屋來。湯應求知道他一定有了什麼重要消息,於是放下書卷,示意書辦坐下慢慢說。

李獻宗有些激動,說話也顯得很急促,他說:“縣城以西三十裏的舉水河灘上,發現了一具已經腐爛了的屍體,看來死者已死去數月。屍體原是埋在河灘裏的,由於埋得淺,被一群野狗扒了出來,幸虧地保發現得早,趕散了野狗,並派人看守住屍體,請老爺帶人前去驗屍。”湯應求不覺靈機一動,很快與楊氏失蹤案聯係到一起,問道:“是男屍還是女屍?”李獻宗說:“屍身腐爛得較厲害,尚未分清男女。”湯應求又問:“可有人前去認屍?”李獻宗說:“方圓十數裏,沒有人相認。”“好!”湯應求一下子從椅子上站起來說:“傳仵作李榮會同捕頭何雄一同前往驗屍,你也陪我一塊去!”李獻宗答應了一聲,很快傳齊了仵作、捕頭以及幾名衙役。等湯應求換好官衣出來,一應人役已在衙前待命出發了,湯應求坐進了備好的小轎,喝聲“開道!”,一行十幾個人就上路了。

初夏時節,天氣晴和。出得縣城隻見十裏稻田綠浪翻滾,一彎清水逶迤蜿蜒。田野間時見三三兩兩的農夫頭戴竹笠,在插好的稻秧中除草。阡陌交錯的田間小道上,幾名活潑的兒童騎在水牛背上,悠閑地吹著橫笛,笛聲婉轉,在無盡的原野裏飄蕩,真是一幅十分和諧的江南水鄉風情畫。

湯應求看著這城郊風光,一時心曠神怡,把幾個月來的愁悶全忘記了,隻是一個勁兒地叮囑轎夫:“慢慢走,慢慢走。”誰知江南天氣,一天十變,剛出城時還是萬裏無雲,隻走了不到十裏路,東南方卻突然卷過了一片烏雲。那烏雲很快地遮住了麗日,遮住了藍天,而且好像是從一座大煙囪中冒出來的一樣,越伸越長,不一會就鋪天蓋地般地把原野罩住了。山風吹來了,帶著一股水汽,使人頓感涼意逼人。閃電在天邊劃破烏雲,帶來了一陣陣的悶雷聲。

湯應求知道將要有一場暴雨降臨,急忙問帶路的衙役距河灘有多遠,衙役答道:“十八裏地。”湯應求下令加快腳步,可是剛跑了一百多步,黃豆粒般大的雨點已經砸了下來。這雨來得又急又猛,曠野上又沒有個避雨的地方,湯應求一行十多個人,一下子被澆成了落湯雞。雨水猛降,眼見得灌滿了小渠,渠水溢出,把道路浸漫成了一條小河。江南的道路都是土路,雨水一泡,泥漿就翻了起來,眼見得無法往前走了,湯應求隻好下令原路返回縣衙。為了保證新發現的屍體不被衝沒,他還派了兩個衙役冒著雨趕到停屍現場,囑咐地保嚴加保護屍身。

麻城縣仵作李榮,今年已經五十多歲了,從二十幾歲來到縣衙,他不知處理過多少疑案,因此驗屍查傷頗有經驗。省裏、府裏出現了重大案件,常常請他去會勘,而隻要他到場,任何不好決斷的事,都會迎刃而解。因而同行們給他起了個美號叫“聖手李”,由於名氣大,省裏多次來文,要調他到臬台衙門去任職,但李榮不慕虛名,也不願意離開麻城老家,所以始終沒有調動。這位老仵作的老伴已於兩年前亡故,膝下沒兒沒女,孑然一身住在十字街中的一條小巷內。今天早晨,他隨縣令去河灘驗屍,被大雨截了回來。上了年歲的人被大雨一澆,身上感到有些不適,額頭微微有點發熱,四肢酸懶。他知道每逢這時,如果一躺倒,恐怕就要轉成大病,所以掙紮著弄了幾兩酒,一個人在屋裏喝起悶酒來。

黃昏時分,滿天的烏雲退盡了,西方的天空泛起璀璨的晚霞,霞光斜照在窗欞上,把屋子裏也映得紅彤彤的。李榮麵對暮霞,自斟自酌,已經有點微醉了,忽然聽到幾下輕輕的敲門聲。他不覺一怔,懷疑地問了一聲:“誰?”門外傳來一個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請班長開門敘話。”是誰在黃昏時分這樣躡手躡腳地來訪呢?李榮滿帶狐疑打開門一看,卻是一位年輕的書生。看他衣飾華貴,不像小戶人家,麵目陌生也不像縣城裏的人。二人對視了一下,來人徑自邁步進到屋內,又回身把門關嚴。

李榮在公門裏幹了三十多年,接觸三教九流各種人士實在太多了,一看來人的神態,就知道他是為了某一個案子而來,於是不待來人開口,就直截了當地問:“你辦哪個案子?”來人聽了李榮的話,起初一愣,繼而會意地笑了起來,說:“李班長果然爽快,我也不負班長盛意。”說罷敏捷地從懷裏掏出一錠銀子放在桌上,兩眼卻緊緊盯住李榮的臉。

李榮並不動聲色,就像沒有看見銀子一樣,背過身去問:“你受誰的委派前來找我?”那人依然慢條斯理地說:“你我素昧平生,班長也不必打聽我的名姓,這錠銀子權做定禮,請您幫助說上一句話,事成後還有一錠銀子相贈。”李榮問:“你讓我說什麼話?”來人說:“聽說班長要隨湯知縣去河灘驗屍,隻求班子證實死者是個女性,年紀在二十三四歲之間,係被人用繩子勒死的,就一切都完了。”李榮說:“倘若屍身是個男人,我就是再遮掩,也瞞不過隨從捕頭和湯知縣哪!”來人笑道:“班長放心,這具屍身已經腐爛了,人形十分模糊,這麼熱的天,屍臭異常,絕沒有人肯到近前去細看。班長又是遠近聞名的仵作,您說了話,還有誰敢不信呢?”李榮聽罷,心頭湧起了一股怒火,這位老仵作,生性耿直,為人坦蕩,從來見不得營私舞弊之舉,沒想到老了老了,居然有人行賄到自己頭上來了,真是瞎了他的狗眼。

來人見李榮沉吟不語,還以為他是見錢眼開了,往前湊了幾步問道:“班長意下如何?”李榮等來人離自己隻有半步遠時,猛然伸出右手抓住了他的脖領,雙手往上一提,已把來人咽喉扣住,跟著揚起左手,左右開弓兩個大嘴巴,打得來人“哇哇”直叫。李榮頭上青筋崩起,氣呼呼地說:“大膽的無賴,竟妄圖用錢買你爺爺來了,你就不怕王法嗎?我李榮當了三十多年仵作,從沒見過你這樣明目張膽行賄的歹人。”說罷把桌上的一錠銀子一掌掃落,吼道:“拿上你的臭錢,給我滾出去!”然後右手猛一搡,來人已“噔、噔、噔”倒退幾步跌倒地上,李榮狠狠地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說聲:“呸!”倒頭紮到床上,他感到渾身出汗,剛才的一點小病已完全好了。

兩天以後,風和日麗,湯應求帶著李榮等人來到了河灘屍場。由於知縣有令,地保已派人把屍體周圍用草繩攔了起來,三四個村民守護在現場,不敢離去。草繩圈外圍了一大群看熱鬧的老百姓,看見湯應求的轎子到了,百姓們自動讓開了一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