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雨打薔薇不開門 屋漏偏逢連夜雨(1 / 3)

正如魚秀才所預料的那樣,下邽是個好地方,他們一家三口在這裏度過了非常祥和幸福的幾年。魚秀才將幼微當做男孩子一樣送進學堂,幼微也非常爭氣。雖然學堂裏絕大部分都是男學生,也不乏家教嚴厲、詩書世家的孩子,幼微的成績卻總是名列前茅,她七歲便能作詩,她的詩歌讓那些夫子們也讚歎不已,小小年就便已經名揚下邽,惹得多少文人騷客們前來拜訪,以求見這位女神童。更有一些有錢人家,早早就來攀親,希望魚秀才能讓幼微和他們的孩子結個娃娃親。魚秀才疼惜女兒,對幼微給予了極高的厚望,他哪裏舍得早早就把幼微的前程定下,慢慢地,一些人便對他有些不滿,而魚秀才對這些,總是毫不在意。

平淡而幸福的日子,一晃就到了幼微十歲的那年。經曆了長期的動蕩,唐朝的根基顯得很薄弱,但是經過唐宣宗八年的治理,社會逐漸安穩,朝局也慢慢得到了緩和,宣宗眼見自己的勢力得到了鞏固,經濟也有了發展,人才越來越多,便有了削弱宦官的想法。當然,現今的我們都知道,宣宗的明治為晚唐社會帶來了一線黎明的曙光。但是當時的魚秀才卻看不見了,這個一輩子遠離朝堂紛爭,自中了秀才後就隱世平凡的讀書人,心裏卻從來沒有真正地放下過國家政治,他將自己的滿腹才華都傳授給女兒,站在最為卑微的角落審視著千瘡百孔的大唐社會。而今,他更是要抱憾終身地離去了,因為他再也不能繼續默默關注,再也不能看著自己的女兒成長了,他病得很重。

從這一年正月開始,魚秀才的身體就已經明顯瘦弱下來,他的咳疾一直不見好,經過寒冷的冬天,反而愈發嚴重了。元宵節一過,他就再也堅持不了,臥倒在床。魚大娘和幼微看著他日漸消瘦,心疼而又無奈。為了給魚秀才看病,魚大娘早就花光了家中所有的積蓄,早年魚秀才身體好的時候收藏起來的一些字畫家俱,也都差不多變賣換成了魚秀才嘴裏的湯藥。

為了幫助母親照顧父親,幼微從去年開始就已經離開學堂。十歲的小姑娘,已經懂得了肩膀上所承擔的重量,父親的對她殷切的期盼,更讓她比同年人成熟許多。看著母親因為照顧父親而辛苦地消瘦下去,幼微心疼極了。她每天都在心裏默默祈禱,希望上天保佑父親的病能趕快好起來,可是也許是她的誠心還不夠感動上天,雖然經過了很多大夫的治療,家中也變賣地家徒四壁,父親的病還是不見起色。

魚秀才氣息奄奄地躺在床上,一會清醒一會迷糊,他心裏也知道,屬於自己的時間不多了,可是年幼的女兒和沒有收入來源的娘子,讓他總是放心不下。他提著一口氣,看著在家中為了他而忙碌的娘子和女兒,滿眼流淚。

這天傍晚,幼微忙碌了一天,看著父親喝完藥睡下了,她獨自站在房門口,望著慢慢沉靜下來的夜幕發呆。天有點涼,凝重的夜色中,彌漫著一些讓幼微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她用鼻子使勁嗅了嗅,感覺到淡淡的飯菜香,肚子一陣咕嚕嚕的響動,她才發覺自己機會一天沒怎麼吃東西了,饑餓的感覺襲來,她咽了口口水,回頭看了看半掩著的房門。

屋子裏很沉靜,除了偶爾聽到父親傳來劇烈的咳嗽聲,便沒有其他動靜,這樣的氣氛讓幼微有點害怕。她挪動腳步想去問問母親需要吃點什麼,卻又停下,巨大的恐懼感如同沉沉的夜色包圍著她。

幼微想到父親該是到吃藥的時候了,她走到屋子東角的灶台上,把早已經熬好溫著的藥端起來,用手試了試溫度。魚大娘掀開簾子探出半個身子張望了一下,看見幼微,便大聲叫著:“幼微,你快進來。”

幼微一驚,手中的藥碗差點滑落,她急忙用力攥緊,來不及擦掉濺撒在手上的藥湯,便端著碗小跑著衝進了屋子。一進屋子,她便看見父親不像以往那樣氣息奄奄地躺在床上,而是斜靠在枕頭上,臉色也紅潤了些。幼微心裏一陣欣喜,她想著是不是父親的病有了起色,怕是要好起來了吧。

魚秀才看見跨進來的幼微,舉起右手招呼她,示意幼微坐到他的身邊,魚大娘站在一旁,抬起衣袖直擦自己的眼睛。幼微看了看母親,緊緊靠著魚秀才,用一種求證的語氣遲疑著問:“爹爹,你好些了嗎?”

魚秀才艱難地抬起手撫摸著幼微的頭發,然後又無力地垂了下來,他使勁擠出一個淡淡的笑容說:“好孩子,爹爹好多了。你別難過,不要哭。你哭,爹爹也會難過的。”

幼微擦了擦眼睛,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說:“爹爹不要難過,幼微不哭。幼微給爹爹煎的藥好了,爹爹喝藥,喝完就會好的。”說著,幼微將剛才放在床頭桌上的藥碗端起來就要喂魚秀才,一邊說:“藥是溫過的,一點也不燙,也不涼,爹爹正好喝。”

魚秀才搖搖頭,將幼微手中的藥碗推了開去,喘息了一會,說:“好孩子,爹爹不喝了,沒用了。”

幼微一聽爹爹這麼說,頓時有一種絕望的情緒直衝頭頂,她流著淚哭喊著:“不要爹爹,有用的,爹爹喝了藥就會好起來,爹爹要教孩兒讀書,爹爹不能不管幼微。娘,娘啊,你快些勸勸爹爹吧,叫爹爹喝藥。”

幼微抓住魚大娘的衣角,滿臉是淚地看著她,那哀求無助的眼神讓魚大娘心疼難忍,她又何嚐不想魚秀才能好起來呢,這些日子,她早上拜晚上拜,一時也不敢耽擱,焚香禱告,各路神仙都求遍了,隻希望能有奇跡出現,讓他家秀才喘過這口氣,快點好起來。都說好人有好報,他們一家從來沒有做過傷天害理的事,連一隻螞蟻都擔心踩死了,秀才一生也總是善心對人,魚大娘甚至都指著觀音娘娘追問,為何要這般對待他們。可是觀音娘娘閉口不言,她也是無可奈何啊。見幼微如此傷心,她也隻能掩麵哭泣,毫無辦法。

魚秀才心裏也是一陣酸楚,他著急地想要安撫幼微,卻愈著急愈說不出話來,一口氣憋在喉嚨裏麵,吐不出吞不下,他張大嘴使勁喘息,那口氣就是順不下去,臉色也憋得紫漲起來。魚大娘嚇得急忙彎腰用手在他胸口上下揉搓,一邊輕聲喝斥幼微說:“好孩子,快別惹爹爹生氣,好好聽爹爹說吧。”

幼微畢竟年幼,經此一嚇,一時之間竟然不敢再張口說話,手中的藥碗也哐當一聲掉落在地上,藥湯灑了一地。

好一會,魚秀才終於順下了那口氣,他長長地呼了一聲,慢慢地平息下來,他心疼地拉著幼微的手,安慰說:“好孩子,爹爹也不想離開你,隻是,爹爹身體不行了,你要聽,聽娘的話,要,要好好地學習,照顧好你娘,要,要,要……”

幼微見爹爹話說的多了,又開始喘息不均,她急忙用手拍打著父親的胸口,接著他的話說:“爹爹放心,幼微一定好好學習,孝敬娘親。幼微昨日還寫了詩,不曾放鬆,隻要爹爹能好起來,幼微做什麼都可以,幼微不怕辛苦,幼微就是不想離開爹爹。”

就在一家三口落淚勸慰的同時,一個人掀開簾子走了進來,魚大娘回頭一看,見是隔壁李家娘子,急忙作揖見禮。這李家娘子是個俗俚婦人,不認識幾個字,心眼卻好。自從魚秀才病重以來,她一直忙裏忙外地幫助魚家忙活,雖然家中也不富裕,卻也盡所能拿出錢財幫補買些吃食藥材,卻從來不說什麼,魚大娘一家對此是感激不盡。這裏,李家娘子忙完了家中的雜事,便又趕過來看看能有什麼需要幫助的地方,誰曾想就看見這一家三口哭天抹淚地抱作一團,她心裏酸楚,便勸慰魚大娘說:“秀才娘子且莫傷心,秀才的病,定然會好起來的。”

李娘子這麼一說,自己也覺得底氣不足,不敢看魚大娘的眼睛,隻好轉頭摟過幼微的在懷裏,摸著她的頭發說:“好孩子,你是個懂事的,這麼哭著,惹得爹爹傷心反而不好了。”

幼微懂事的點了點頭,使勁忍住即將要滾落下來的淚水,憂心忡忡地望著魚秀才。魚秀才對著李娘子感激地笑了笑,很努力卻看起來毫無力氣地點點頭,李娘子知道他要說感激的話,立即打斷說:“魚秀才,你且好些養著吧,旁的事不要想那麼多,寬心就好了。病好了,什麼都好了。”

魚秀才擠出一個艱難的笑容,斷斷續續地說:“多,多謝李娘子的照顧。我且,沒有什麼,什麼時間了。隻,苦了,幼微母女,受我拖累。”

魚大娘聞言早已忍不住啜泣起來,哽咽著說:“相公這是什麼話。你我夫妻一場,本就是有難同當。你隻要好起來,我受這些苦,又有什麼關係,相公,你快別說這些無謂的話了。”

魚秀才老淚縱橫,雖然也舍不得,卻也知道自己時日無多,有些話不得不說出來,他微微歎口氣,說:“娘子,幼微,我一生沒有大作為,未曾給你們母女過上好日子。我就是放心不下幼微,她心性高,以後隻怕吃虧。”

魚大娘抓住他的手,說:“相關放心,我必定將她帶大成人,不讓她受委屈,你不要惦記。”

魚秀才感激地笑了,眼睛看著幼微,滿含著慈愛和不舍,舉起手便要去撫摸她的頭發,卻感覺一陣眩暈,隻覺得腦子嗡一下變得空白,伸在半空的手也疲軟虛弱的再無支撐的力氣,他拚著最後一口氣大叫了一聲:“幼微,我的孩兒……”,話未說出口,眼一閉,竟然就此死了過去。

魚秀才自以為的大喊聲,在幼微聽來,卻是虛弱小聲得仿若聽不見了,她隻見父親的手從半空中突然落下,心裏驚懼得沒反應過來,怔怔地看著父親閉著眼,歪向一邊的臉,魚大娘明白魚秀才已經過去了,她歇斯底裏地大喊了一聲“相公”便哭的癱軟在地。李娘子也悲痛地落下淚來,使勁扶起魚大娘,嘴裏還不停地勸解:“魚大娘,要節哀啊!你還有個女兒呢。人走了,再也回不來了,再傷心也喚不回來,你要好好想想秀才的後事才是啊。”

幼微聽見母親的大哭聲才恍然驚醒過來,已經懂得世事的她知道,父親死了,再也回不來了,想到這裏,她便拚命抓住父親搖晃叫喊,希望能把爹爹喚回來,一時之間,魚家哭喊成了一團。

好不容易,李娘子才把魚大娘勸解開了,忍住悲傷商量魚秀才的後事,幾個得到消息的鄰居也前來幫忙,大家同情魚家的遭遇變故,便湊了些錢財,托李娘子幫忙打點。熱心的李娘子也同意,和魚大娘商議著購置了一口薄棺材,又買了些殯葬用的紙錢元寶蠟燭,停完靈後,請街坊鄰居們一起幫著在下邽郊外找了個地方把魚秀才葬了。哄哄鬧鬧了幾天,大家也都散了,各回各家忙自己的事情,魚家又恢複了往日裏的平靜,隻是這種平靜有些過頭,讓人壓抑而又窒息。自從魚秀才去世後,魚大娘就一直有些呆呆的,不愛說話,幼微也沉浸在自己的悲傷裏麵,回憶著與父親在一起的點點滴滴,也不願意說話。大家都散了後,李娘子也叮囑了幾句後回去了,家裏就剩下母女兩人,魚大娘沉默了好一會,才將站在一旁不敢吭聲的幼微叫過去,她一把摟住幼微,眼淚卻再次不爭氣地掉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