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半島的東海岸,有個棋盤一樣規整的村子,村名叫做李狀元村。也不知是在哪一朝,這裏出了一位姓李的狀元公,在當時是方圓幾十裏值得誇耀的事情,直到現在也是,人人臉上都覺得光彩,即便跟自家沒有任何關係。大家跟狀元頂著同一片天,也便覺得自己與眾不同了,尤其李狀元村的人,個個精神飽滿,作為狀元的鄉黨自然是高人一等了。如果你到了李狀元村,停下來問路時,沒準會碰上一個滿腿黑泥的人,得意揚揚地對你說——你是外地人吧,李狀元村誰不知道,腳下就是李狀元村,別小瞧這塊地,出過狀元呢!說完,他踩著兩行泥腳印走遠了,他的背上也許會背著綠尼龍繩的網兜,裏麵盛著鼓鼓囊囊的海螺。望著他遠去的背影,很難想象出狀元跟他有什麼關係。當我走過很多地方以後,見識過那麼多慷慨激昂、熱淚盈眶的人,總會想起那個背著海螺的漁民,他們的驕傲是一樣的,他們的虛無也是一樣的。
其實,李狀元的家並不在李狀元村,他的老家是五六裏地外的李家莊。當我翻遍當地的舊誌,終於找到了這一遮遮掩掩的真相。當年李家莊興旺之時有五百多戶,那時的李狀元村還是退海的一片荒地,狐兔遍地,沒有人居住,隻因為臨海,風光倒與別處不同。這一年從幾十裏外的鎮上來了一位先生,看好了海邊的這塊地,就建了一處私塾,也就是李狀元讀書的地方。該私塾全盛時期有上百名學生,先生徘徊在眾學子的朗朗書聲中,麵帶笑容,李狀元彼時還是他的學生,坐在方桌前搖頭晃腦地吟唱著《論語》,拖長的腔調帶著哭音。
據說李狀元早年間在私塾讀書也不甚用功,沒有出現什麼早慧的“神童”的跡象,他每天在私塾放了學就和一幫孩子去海邊摸青螺,攢多了就堆起柴火來烤著吃。烤青螺自古以來就是半島的名吃,經火烤後的青螺外焦裏嫩,入口時,螺肉最外層焦脆,在齒間聒噪一陣,夾雜著煙塵的清香灌了滿口,而裏麵的嫩汁在這時彌散開來,正如陳年老湯,蓋過了方才的煙火氣。最妙的是,螺的外殼在火烤後也脆化了,手指一用力就四分五裂,熱汁登時溢出,螺殼的碎屑被托舉到頂棚。平時難撬動的青螺竟比吃瓜子還要方便。民國時本地財主何漁隱先生辦壽宴,難怪要搞什麼“百螺席”了。李狀元就讀的私塾現在已經重修了,原址早就無處尋覓。縣誌中還搜集了李狀元幾首回憶當年求學的詩,其中有“金風向晚至,蒿萊亂入窗”之句,可見學堂隻是荒郊野外的茅屋罷了,出了學堂不遠就是海灘,白花花的沙灘,魚蝦甚豐,難怪孩子們要坐不住。
那天先生家裏有事,匆匆忙忙趕回去了。學生們看老師走了,也紛紛起身回家去了,隻剩下李狀元離家近,天色還早,也不急著回家,想看看書卻又看不下去,案上的竹管毛筆泡在硯台裏,墨已經凝固,攥住筆管搖了幾下才把毛筆撬出來,幾根筆毫卻粘在了硯台上。他頓覺乏味,擱下筆,毫不猶豫地跑出了學堂。那是他生命裏最關鍵的一天,他的命運開始出現轉機——就在那天,他在海灘上找到了聞名遐邇的神螺,他連同他腳下這片土地,在那一刻產生了微微的抖顫和傾斜,隻是他沒有察覺而已。
灰褐的灘塗邊緣光滑,海岸線微微朝海水中凸出,弧度是那樣小,以至於看上去是條直線。李狀元麵朝海水站著,迎麵吹來的海風掀起他的粗布衣襟,風直吹在半敞開的前胸上,他忽然一陣心慌,覺得有什麼事情要發生,這個念頭隻是一閃,再要尋找已經沒了蹤影。
當他剛接觸到粗瓷般堅硬的螺殼,還以為是塊粗瓷碗片,剛要避開時,指尖卻觸到了半圓的螺蓋,年輪似的環狀條紋讓他一陣狂喜,毫無疑問,這是一隻巨型的螺。當他把這隻螺捧在手裏的時候,兩個手掌心甚至感到了它微微的抖動,顫抖來自盤旋的回廊。它跑到了螺旋的最頂端,那是它的最後防線。李狀元不得不狠勁抱著,巨螺的抖動越來越明顯了,李狀元的身子也跟著抖動起來。正在手足無措的時候,他的肚子卻“咕嚕”叫了一聲,這無疑是個極好的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