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島在地圖上是找不到的,即便坐船到了那片海域也不一定找得到,它太小了,起風時衝天而起的浪頭也會把它擋住,一年中總有幾個月的時間,周島會沉入水底變成暗礁。周島隻是一塊比礁石稍大的長條海礁,東西寬二十幾步,南北方向也隻有四五步,它深藏在一片廣闊的海域裏,是藍色地帶裏一塊惹眼的黑斑,夜航時甚至看不到它,隻有在晴好的天氣裏才會看到它在海浪中出沒。我曾經為它感到難過,就像許多人可有可無的一生。每到潮水凶猛時,它就沉入水底變成暗礁。青色石麵上生著白皮的牡蠣,來往的漁民都叫它周島,就這樣叫了很多年。
四月裏,東南季風送來了潮濕的暖意,我們的船停在周島邊上,踩著岩石的斷碴登上去,一直到達了頂部的開闊地帶,順勢翻身坐下,一路的搖擺在這裏驟然停止了,腳下的海水呈現出前所未有的冰冷的深藍,正北方是我們居住的半島——已經變成了海平麵上狹長的一道黑線。在礁石上坐下,四周全是海水,不住地灌進岩石的裂縫裏,白沫從石縫裏鼓出來。海鷗聚攏在我們頭頂,巨翼的鋒刃投下影子,在青石上閃爍,給我們帶來隱隱的不安,海鷗們長途跋涉,尋找落腳的地方,看到我們幾個坐在石頭上,盤旋著不敢落下。我身邊的三個人,都是父親的本家兄弟,我們一起守著這片孤單的海域,在海風中抬頭仰望頭上的海鷗們,它們黑白分明的羽毛襯在水和天的藍色世界,仿佛世上隻剩下這黑、白、藍三色,我們抬起頭,三種顏色在劇烈碰撞。
周島上時間過得很快,似乎比在陸地上要快得多,黃昏瞬間來臨。我們坐在石頭上吃著幹糧,有人掏出刀子,撬開岩石上的牡蠣殼,把雪白的牡蠣分給大家。牡蠣的汁水浸透了幹糧,使吞咽變得更加順利,幹糧穩穩落進肚裏,我們攢足力氣準備返航。這時,月亮從海底升起來,還帶著水汽,我們頭一次離月亮這麼近,在古鏡似的冷光裏,甚至看清了它表麵起伏的群山在微微旋轉,在月亮的周圍,星群驟然亮起,它們排成蛇形,昏沉沉地閃爍著,海水裏也有了星群的幻影,而且也有一個晃動著的月亮,我們當中的一個伸出手,朝遠處指點著。星月之光在我們力所能及的視野裏連成了一片,哪裏是天,哪裏是海?白天看到的那條模糊的海平線消失在黑暗裏,我們迷惑地晃晃頭,雜亂的星光傷害了我們的眼睛。此刻,墊在身子底下的周島,仿佛懸在宇宙中的一塊棱角分明的巨石,堅硬而又細膩的斷麵散發著微弱的藍光,它笨重的身子旋轉著,正如寬廣河道中的一根木棍,衝破了水草的阻擋,漂向遙遠的未知之鄉。我們幾個人坐著不敢動,不約而同地抓緊了凸起的石塊,警覺地看著四周,從群星的旋轉裏,我們知道島也在轉,隻是看不到而已。我們所能做的,隻有抓緊,手心裏已經熱汗涔涔。如今,我還時常想起那些旋轉的海鷗和星群,它們詭異的內在秩序,就像半島以外的世界一樣令人費解——這是我十年前在周島經曆的神奇的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