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間的半島有不少擅長和魚交談的人,他們懂得魚語,也因此知道了很多常人難以知道的事情,但他們藏在海邊密集的屋頂裏,和普通漁民一樣出海捕魚,誰也看不出有什麼異樣。通常是在月夜,或是正午某一難以確定的時刻,懂得魚語的人坐在船上,雙手扶住船舷,水中就有魚探出頭來,小圓嘴一張一合,伴著清脆的聲響,在平靜的水麵傳出很遠,那是魚嘴狹長的韌帶在開合時起的作用。三角形的魚頭豎在水麵上,魚身浸在深藍的水麵之下,一起一伏,保持著直立狀態,波紋在它的四周漾開去,瘦小的身子攪亂了海灣的寧靜。小船也靜止不動,船上的人探身朝水裏看著,他的嘴居然也是一開一合,沒有發出任何聲響,那是他在和魚交談,水裏的魚似乎聽懂了,時不時躍出水麵,他們的交談打破了人和魚的界限,如果有旁觀者,定會驚訝得說不出話來的。這樣的交談多數又是神秘的,通常會有月食或者大風、大霧等奇異的天象出現。
能和魚交談的人是受人尊敬的,這種本領是天生的,不是後天能學到的。每當遇到俯身在與水中的魚交談的人,我們總是心懷敬畏地繞開,那一刻,海與天都是靜止的,天上沒有風,海水也沒有波浪,生怕打擾了他們的對話。和魚交談是少數人的技能,我一直不明白魚張口說的是什麼,隻看見魚嘴在動,卻聽不到聲音。而船上那個懂得魚語的人,卻是滿臉笑容,微微點頭,好像是對魚所說的話表示讚同。水麵上的魚也扭動身子打出幾個水花,能看得出,他們在這片海灘的岬角裏相談甚歡,懂魚語的人張口而不出聲,他的話隻有魚聽得懂,局外人隻能是一頭霧水,不知所以然。所以懂得魚語的人又常常被別人看做瘋子。
魚語還是一種秘不示人的技藝,有幾個會魚語的人也總是躲躲閃閃,遊離於公眾的視線之外。我們知道,魚語不是能學來的,那些懂得魚語的人,他們的母親在生他們之時,夜裏會夢見各式各樣的魚躍出水麵,甚至跳到船上來,拳頭大的水珠四濺,作為漁家的女兒,做了這樣的夢多半是會笑出聲的,老人們聽說媳婦有這樣的夢,禁不住緊鎖雙眉,因為他們知道,即將降生的孩子注定是孤獨的。也正是因為有了這樣的夢,剛降生的孩子便和魚有了奇異的緣分,有人說這些孩子的前世就是魚,他們來自海裏,所以一生下來就懂得魚語,當他們長大後見到魚,在和魚對視的刹那,忽然呆住了,魚身上的曲線與鱗片的紋絡似曾相識,恍惚中真的像見到了自己的前身,魚嘴輕啟,吐出一串氣泡,他輕而易舉聽懂了魚的話語。許多年以後,月光下他走出家門,來到不遠處的海邊,他俯身靠近水麵,輕輕把魚叫出來,他們在交談,天地間隻剩下人和魚的無聲的對話,魚把在深海裏遭遇大魚欺侮的事情說給他聽,他年輕的臉上第一次有了愁容,因為他第一次知道了世上還有種種不公,在他成年以後,遇到了同樣的不公,這兩種不公居然有著驚人的相似,因此,在他遭遇了種種不公之後,時常在深夜裏想起魚說的話,想起海底深處的另一種不公。那一夜,月光照在他們身上,勾出了各自冷硬的輪廓,這樣的夜晚,人和魚都感到了細小的寒意在周圍纏繞,於是他們告別,各自回家去了。
我認得一個懂得魚語的老人,據說他十幾歲時,在除夕之夜見到一組“吉慶有餘”的年畫,畫上畫的是胖娃娃抱著肥碩的魚,周圍堆滿了金銀財寶,這樣的畫共有十幅,魚的姿勢也就分成了各不相同的十種。他的父親在集市上買來貼在正堂裏,年的喜氣頓時濃了。他一看到年畫就被吸引住了——每隻魚的口型各不相同,抱著魚的娃娃口型也大有蹊蹺,十幅畫連在一起看,他似乎明白了什麼,但又好像什麼也不明白,他在這些畫麵前陷入了沉思。製作年畫的老人,也是個懂魚語的人,用這種方式,在周邊的漁村裏尋找自己的知音,果然找到了。他去集市尋找,賣畫的老人已經不在了。幾十年過去了,當年夜觀年畫的少年已經進入老境,他住在近海的村子裏,駕著他的小船到近海去捕魚。靠岸以後,他不急著上岸,總是扒著船頭往下看,他的魚朋友一路跟隨他回到岸邊,見他的船停下,魚適時從水裏探出頭來。每當發現周圍有人偷聽,魚就會翻著水花紮進水裏,露出了雪白的肚皮,那是一隻健壯的金槍魚,它來自深海,一定是追隨著老人的船來到近海。老人抬起頭,警覺地望著四周,幾隻長嘴鷗撲棱棱飛起,月光下白翅膀閃著寒光,金槍魚一定是望見了長嘴鷗設下的埋伏,早早地溜走了。老人聽了金槍魚的話,經常滿載而歸,還有一次,人們看到他的船艙裏裝滿了白亮的烏賊,小船吃水很深,輕輕一碰就會進水,他小心翼翼地劃著船回到岸上,這些烏賊一靠岸就賣出了好價錢,足夠他用幾年。烏賊行蹤不定,每次成群出遊時走的都是不同的路線,恐怕又是金槍魚告訴老人的,其他漁民隻能幹瞪眼看著,他們連一個烏賊的影子也找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