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5章 他耳後有一把梭(1 / 1)

整個春天,父親站在絲繩的背後,我站在父親的背後,暖風從我們之間吹過,我們毫不在意,不知暖風帶走些什麼。那是半島蕪雜的季節,草木瘋長,一匝匝綠絲繩搭在淩空架設的竹竿上。

許多年以前,父親右耳後麵總是別著一把梭。他用右手織網,梭舉手可得。梭是竹梭,在春天的午後,他親手劈開竹片,一大把竹片從他手裏露出頭來。無需用尺,低頭稍作思忖,所需尺寸瞬間從記憶中迎麵走來,一刀一個,大小均勻的毛坯出來了。這些竹片前頭削尖,底部掏空,中間靠上位置刻一個鏤空的倒“凹”字形。一個下午,他都在做著同樣的事情。一堆細小的竹片摞在他身邊,在陽光下,我看見他的螺旋狀的指紋在梭上急速飛旋。

他在梭上纏滿草綠色的絲線,整把梭看上去更像半截黃瓜,然後別到耳朵後麵,這使他貌似荷槍實彈的士兵,隨時準備出擊。梭放到耳朵上總也拿不下來,戰鬥是如此頻繁,而梭又是那樣有限。更多時候,他不像一個合格的士兵——他太疲憊了,耳後的梭經常掉進飯碗或湯碗裏,湯水四濺,我和母親躲出老遠,飯桌對麵的牆也因此生出了苔色,母親用刀刮過幾遍,黴斑已經深深地滲進了牆裏,隻好作罷。村人看一看父親的梭,就知道我家這一頓吃的是什麼。

吃過飯,他來到胡同裏,陣勢早就擺好了。上搭下掛的絲線,孤單的椅子,當然也少不了豐滿的梭。父親剛坐好,隔壁的老錢湊上前來,半邊嘴裏叼著煙,另半邊嘴一張一合地絮叨著,非要“賽一賽”。我一看老錢的樣子,不禁大吃一驚:他耳朵上有兩把梭,一邊一把,長可過尺。老錢是四鄰八村有名的“快手”,有人看見他用半天工夫趕出一張旋子網。

父親示意我進屋再搬個凳子,我遲遲不願挪窩。

終於,他倆緊挨著坐下,坐在春風裏,左右的夾竹桃開得劈啪作響。

開始吧。老錢招呼了一聲。父親捏梭在手,在篦子上繞一圈線,竹梭受到驚嚇,撲棱棱拍打著翅膀,四處衝撞,終於穿過線圈,打個死結,這是網的第一個網眼,隻見他連拽三下,把一個疙瘩勒得嚴絲合縫,入了死扣,仿佛焊住了似的,線的交彙處熔作渾圓的小球,他的一雙終日拉網、揮槳的大手,已像幹魚一樣皸裂,但依舊迅捷,把他一生的力氣和血性灌到網上。老錢偷眼觀看,一下子愣住了,在他這邊,篦子上已經有五六個扣兒了。這時,父親的第二個扣才剛剛開始。這樣的網扣,浪衝不散,魚撞不破,帶著躍躍欲試的歡實。這讓我想起了甩網時的情形——最好是一早駕船到海上,海風撲剌剌吹來,衣服抖成一片,借著淩厲的勁道把網甩出去,網直撲進海裏,那是父親的伸長的手。而眼下,他的梭正像一隻蜘蛛,源源不斷地吐著絲線,在網上匆忙地走來走去。

老錢何等聰明,他忽地明白了,原來父親不是和他比快。他也耐著性子一絲一扣地織起來。他們兩個,像壞掉的電視機,舉手投足都卡得厲害。剛織完第一行,父親忽然站起來:到這兒吧。父親亮出了自己的網,個個網眼精神飽滿,綠絲線晶瑩剔透,在陽光下霍霍放光。老錢低頭一看自己的,開頭鬆鬆垮垮,再往後越來越緊,越來越密,儼然是牛角的形狀。老錢提著自己的網走了。他走的時候,耳朵後麵一把梭也沒有,手裏也沒有,他褲兜裏鼓鼓囊囊,估計是把梭子悄悄揣起來了。

一叢鮮紅的夾竹桃前麵,赫然坐著父親。他把梭放回耳後,竹片的梭因為纏了綠絲繩而鼓起來,別在耳後居然嚴絲合縫。這熟悉的動作,忽然讓我有了幻覺:梭已經熔在耳後,成為他耳朵的一部分,他有一個帶犄角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