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1章 泥網墜(1 / 2)

頂棚上照映出了兩塊橘紅色的光斑,它們互相追趕,不停地變幻著位置。揭開爐蓋,裏麵卻是滿滿的長條形火塊,細碎的火花從縫隙裏鑽出來,歪著脖子擠進了煙道。長條火塊周圍包裹著沸騰的煤,同樣的紅色,它們緊緊擠在一起,不細看分辨不出,父親又在燒泥網墜了。

泥網墜是父親這一代才開始用的。父親年輕時就愛琢磨,那年剛開春,他推出獨輪車,架上兩隻柳條扁簍,拇指粗的藤條擰成了麻花,透出一股精神勁兒。他站在車前喜滋滋地看了一陣,叫我坐在其中一隻扁簍裏,他推起了獨輪車。經過門樓時,門樓細長條的黑色投影猛衝過來,從我臉上飛跑過去,晃得我睜不開眼,這碩大的黑色猛獸過去後,去往南山的大道已經在我們麵前鋪展開了。

獨輪車碾在土路上吱吱響,不時碰到突起的石塊,我在車上來回直晃,父親脖子上挎著袢帶,隨著車的走動,磨來蹭去。土黃的條紋,已經分不清是雨水、汗水和陽光的痕跡。我注視著袢帶,它正打磨著父親並不粗壯的脖子。我第一次這麼深情地望著父親,一股豪情在小小的身體裏長大,水一般地漫溢,長長的路一下子變短了。當獨輪車停下時,父親的臉上滾動著一顆顆汗珠。

來到南山北坡,我從車上跳下來,滿山追野兔去了,回來的時候,父親正用鐵鍁拍打扁簍裏的土,拍得很賣力氣,兩簍土像條石一樣瓷實,父親還沒有停,細嫩的紅土變得鏡子麵似的,他才讓我上車。我看看光滑的土麵,不忍心坐上去。父親一把把我抱上車。我坐在紅土上,生怕從上麵骨碌下來,雙手抓住纜繩入了死扣。

一進村,天就黑下來。黑夜沿著牆角樹根咕嘟咕嘟往外冒,父親加快了腳步。我閉上眼,忽然有種異樣的感覺。我對父親說,閉上眼覺得車子在往後跑。父親攥住車把往後倒退,問我:現在覺得像前還是向後?我說:向前。父親後退時絆在石頭上,好不容易穩住身,一個扁簍的土灑出一小堆,我揪得緊,才沒掉下去。父親嚇出一身冷汗,額角有一滴汗被月光照得晶亮,他囑咐我千萬不要告訴母親,我用力點點頭。

冬季的多數時間,父親都花在這些紅土上麵了。他在院裏堆了一小堆紅土,頂部挖開,像個火山口。倒進水去,小心地攪著,升起的氣泡被旋渦吸進去,緊接著,張開的巨口悄然倒塌了,幹燥的紅土飛起來,在空中凝成了一朵朵紅絨花。

泥和好了,工作的地點就轉到了屋裏。父親有一把短把兒的手錘,紅泥用一小片綠線網蒙好,開始了漫長的錘打。手錘忽上忽下,窗欞也跟著發出細微的顫音,手指放到上麵去有些發麻。冬季近海封凍,不能出海捕魚了,父親心裏憋著一股勁,也把所有的氣力全砸在泥土上。直到摁不透,泥土就算砸瓷實了。父親在光亮的平麵上不住地撫摸,招呼我下炕來看,我在炕上賴著不願挪窩。

窗戶上映進來半個月亮,周圍裹著一圈紅色的光暈。我指給父親看,父親說,明天要起大風。最後,泥塊變成了泥餅,父親拿刀割成細長條,然後斷成一塊一塊,攤在地上晾著,吩咐我不要踩著了。我蹲在旁邊看,隻見這些泥塊大小相近,新割出的棱角直上直下,四麵立陡,讓人望而生畏。

第二天早上果然起了大風,父親把爐火調旺,挑開燃燒的煤,在爐子中間掘開一個坑,他斂起半幹的泥塊往爐膛裏扔,忽然發現裏麵有兩個泥塊變了形狀:一個變成了尖嘴叉尾的魚形,身上還有些交叉的斜道兒,像是魚鱗的樣子,另一個兩端翹起,頂部有凹陷的深槽,分明是條船。父親知道是我幹的,微微一笑,一齊扔進了爐火中。一家人吃過了早飯,已經燒得透明的泥塊可以出爐了。它們和燃著的煤塊已經沒有什麼區別,通身是半透明的紅色,冒著不易察覺的藍火苗,扔到地上後,明亮的紅頓時暗下去,逐漸變黑,最後變成磚紅色。我一眼就望見了泥魚和泥船,先拿火筷子夾出來,擱在牆角晾著。最高興的還是父親,他又收獲了幾十個泥網墜。它們已經逐漸冷卻,父親從我手裏接過火筷子,把泥網墜拍成整齊的行列,橫著數了數,然後又縱向數了數,他心裏早已算出了那個總數,樂得合不攏嘴。這些泥網墜像磚頭一樣的顏色,或者說,它們就是一個個小型的磚頭,勻稱地碼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