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海邊散步時遇到過一個雪人,它隻有兩尺高,但卻雄踞在一塊突起的礁石之上,我走過來站在礁石旁邊,正好和礁石頂上的雪人麵對麵。這是一個簡單的雪人,頭和身子是一小一大兩個雪球摞在一起,雪人的眼睛是兩枚三角形的紫貝,襯在白雪底子上。有了這兩顆眼睛,雪球立時活了起來。鼻子是一顆又尖又長的尖角螺,足有半長,螺尖朝外。嘴巴是張開的兩片扇貝,嘴唇微啟,迎接遠道而來的朋友時才有這樣的準備姿勢,我們望見朋友從不遠處的小路上走來時,總會情不自禁地微微張開嘴,隻等著朋友走近,道出問候的話語,或者爽朗的笑聲。雪人頭頂還插著一叢齊整的鸚鵡螺的頭發,這些鸚鵡螺身軀盤旋,雖然它們大小不一,堆雪人的人卻費了一些心思,把它們的頂部搞得一樣齊,大一些的螺就往雪裏紮得深一些,小一些的螺就紮得淺一些,做成了滿頭的卷發。雪人的耳朵就更巧妙了,那是一對拳頭大的青螺殼,螺尖嵌進雪球裏,螺口朝前翻著,黑洞洞的螺口正在收集來自海上的聲音。雪人身上的東西全是海裏的,隻有雪是天上來的。它背對著大海,麵朝我來的方向,正如一位主人在迎接客人,我再次打量它,它的卷發透露出異國風情,它的笑容若有若無,這竟是與背後的海相稱的。礁石也鋪滿了雪,有的地方被風吹開了雪,露出礁石的黑色花紋,雪人獨自站在那裏。
這個雪人一定是第一場雪時留下的。第一場雪持續了整整一天,之後隔了幾天又下了一場,紫貝做的眼睛上蒙了一層雪,鸚鵡螺的鼻子上也堆了一條雪,這雪跡顯然是第二場雪留下的。這個麵目不清的雪人突然出現在海邊,我闖進它的領地才發現它,這讓我有了麵對陌生人的局促感。堆雪人的人已經離開了,他們的足跡被新的一場雪蓋住了,他們在上一場雪時來過,在這裏至少付出了半天的勞作,他們屬於上一場雪。
用貝殼堆雪人是海邊的孩子們常有的玩法,這讓我想到了多年前失散的一個朋友。二十年前,我們還都是孩子。我們在海邊堆過一個雪人,比眼前所見這個要漂亮得多,我們把在海邊能找到的東西都加到雪人身上了,這個雪人綴滿了海星和閃閃發光的貝殼,雪人身上已經少有幾處雪的白色了,可他還覺得少了點什麼,東找西找,終於在泥裏摳出兩片扇貝,給雪人嵌在領口,做成了一個領結,整個雪人頓時顯得精神了不少。他說,要做城裏人,做體麵的工作,就像他表舅一樣,再也不要像父親和爺爺那樣在海上冒險了。我想起來了,他的表舅在城裏做職員,每次回來時都穿著西裝,裏麵露出襯衣和領結。而他的爺爺死在海上,他的父親還在海上掙紮著過活,好幾次遇到了葬身海底的危險。想到這裏,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再看那個雪人,真的和他表舅有點像,滾圓的身子挺出肚子,領結熠熠放光。我看著他把三角形的扇貝摁在雪人的領口,兩個三角的尖互相盯著,形成了對稱的領結形狀,他怕扇貝掉下來,又使勁戳了幾下才停手。那年我和他都不到十歲,他居然有這樣的想法了,真讓人敬佩不已,後來我才想到,這多半是他母親教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