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悼瑋德
《悼瑋德》初刊於一九三五年六月十一日《北平晨報》第十一版《瑋德紀念專刊》。(瑋德即方瑋德,新月派詩人,一九三五年五月九日因肺病逝世,年僅二十七歲。)
悼瑋德
這樣一個不好炫耀,不肯盤剝自己的才力的青年作家,他的存在既沒有十分被人注意,他的死亡在社會上諒也不算一件了不得的事。這現象談不到什麼公平不公平。
在作品的產出上既不曾以量勝人,在表襮自己的種種手法又不像操過一次心,結果,他受著社會的漠視,還不是應該的?瑋德死了,寂寞的死了,在幾個朋友的心上自然要永遠留下一層寂寞的陰影,但除此以外,恐怕就沒有什麼了。曆史上的定價是按成績折算的。這人的成績誠然已經可觀了,但他前途的希望卻
遠過於他的成績。
“希望”在深知他的人看來,也許比成績還可貴,但深知他又怎麼著,你能憑這所謂“希望”者替他向未來爭得一半個煊赫的地位嗎?地位不地位,在瑋德自己本是毫不介意的,(一個人生前尚不汲汲於求知,難道死後還會變節?)倒是我們從此永遠看不到那希望形成燦爛的事實,我們自己的損失卻大了。
瑋德死了,我今天不以私交的情誼來哀悼他。在某種較廣大的意義上,他的死更是我們的損失,更令我痛惜而深思。
國家的軀體殘毀到這樣,國家的靈魂又在悠久的文化的末路中喘息著。一個孱弱如瑋德的文人恐怕是擔不起執幹戈以衛社稷的責任的,而這責任也不見得是從事文藝的人們最適宜的任務。但是為綿續那殘喘中的靈魂的工作設想,瑋德無疑的是合格的一員。我初次看見瑋德的時候,便想起唐人兩句詩:“幾度見詩詩盡好,及觀標格過於詩”。瑋德的標格,我無以名之,最好借用一個時髦的話語來稱它為“中國本位文化”的風度。時賢所提出的“本位文化”這名詞,我不知道能否應用到物質建設上,但談到文學藝術,則無論新到什麼程度,總不能沒有一個民族的本位精神存在於其中。可惜目前這西化的狂熱中,大家正為著摹仿某國或某派的作風而忙得不開交,文藝作家似乎還沒有對這問題深切的注意過。即令注意到了,恐怕因為素養的限製一時也無從解決它。因為我所指的不是掇拾一兩個舊詩詞的語句來妝點門麵便可了事的。事情沒有那樣的簡單。我甚至於可以說這事與詩詞一類的東西無大關係。要的是對本國曆史與文化的普遍而深刻的認識,與由這種認識而生的一種熱烈的追懷,拿前人的語句來說,便是“發思古之幽情”。一個作家非有這種情懷,決不足為他的文化的代言者。而一個人除非是他的文化代言者,又不足稱為一個作家。我們既不能老恃著Pearl Buck在小說裏寫我們的農村生活,或一二準Pearl Buck在戲劇裏寫我們的學校生活,那麼,這比小說戲劇還要主觀,還要嚴重的詩,更不能不要道地的本國人,並且徹底的了解,真誠的愛慕“本位文化”的人來寫它了。技術無妨西化,甚至可以盡量的西化,但本質和精神卻要自己的。我這主張也許有人要說便是“中學為體,西學為用”。對了,我承認我對新詩的主張是舊到和張之洞一般。惟其如此,我才能愛瑋德的標格,才極其重視他的前途。我並不是說瑋德這樣年青的人,在所謂“中學”者上有了如何精深的造詣,但他對這方麵的態度是正確的,而向這方麵努力的意向決是一天天的在加強。夢家有一次告訴我,說接到瑋德從廈門來信,說是正在研究明史。
那是偶爾的興趣的轉移嗎?但那轉移是太巧了。和瑋德一起作詩的朋友,如大綱原是治本國史的,毓棠是治西洋史的,近來兼致力於本國史,夢家現在也在從古文字中追求古史。何以大家都不約而同的走上一個方向?我期待著早晚新詩定要展開一個新局麵,瑋德和他這幾位朋友便是這局麵的開拓者。可是正當我在為新詩的遠大的前途欣慰著的時候,瑋德死了,這樣早就摔下他的工作死了!我想到這損失的意義,更不能不痛惜而深思。
青島
《青島》載一九三六年上海大眾書局出版的《古今名文八百篇》。
青島
海船快到膠州灣時,遠遠望見一點青,在萬頃的巨濤中浮沉;在右邊嶗山無數柱奇挺的怪峰,會使你忽然想起多少神仙的故事。進灣,先看見小青島,就是先前浮沉在巨浪中的青點,離它幾裏遠就是山東半島最東的半島——青島。簇新的、整齊的樓屋,一座一座立在小小山坡上,筆直的柏油路伸展到兩行梧桐樹的中間,起伏在山岡上如一條蛇。誰信這個現成的海市蜃樓,一百年前還是個荒島?
當春天,街市上和山野間密集的樹葉,遮蔽著島上所有的住屋,向著大海碧綠的波浪,島上起伏的青梢也是一片海浪,浪下有似海底下神人所住的仙宮。但是在榆樹叢蔭,還埋著十多年前德國人堅偉的炮台,深長的甬道裏你還可以看見那些地下室,那些被毀的大炮機,和牆壁上血塗的手跡。——歐戰時這兒剩有五百德國兵丁和日本爭奪我們的小島,德國人敗了,日本的太陽旗曾經一時招展全市,但不久又歸還了我們。在青島,有的是一片綠林下的仙宮和海水泱泱的高歌,不許人想到地下還藏著十多間可怕的暗窟,如今全毀了。
堤岸上種植無數株梧桐,那兒可以坐憩,在晚上憑欄望見海灣裏千萬隻帆船的桅杆,遠近一盞盞明滅的紅綠燈飄在浮標上,那是海上的星辰。沿海岸處有許多伸長的山角,黃昏時潮水一卷一卷來,在沙灘上飛轉,濺起白浪花,又退回去,不厭倦的呼嘯。天空中海鷗逐向漁舟飛,有時間在海水中的大岩石上,聽那巨浪撞擊著岩石激起一兩丈高的水花。那兒再有伸出海麵的站橋,去站著望天上的雲,海天的雲彩永遠是清澄無比的,夕陽快下山,西邊浮起幾道鮮麗耀眼的光,在別處你永遠看不見的。
過清明節以後,從長期的海霧中帶回了春色,公園裏先是迎春花和連翹,成籬的雪柳,還有好像白亮燈的玉蘭,軟風一吹來就憩了。四月中旬,奇麗的日本櫻花開得像天河,十裏長的兩行櫻花,蜿蜒在山道上,你在樹下走,一舉首隻見櫻花繡成的雲天。櫻花落了,地下鋪好一條花蹊。接著海棠花又點亮了,還有躑躅在山坡下的“山躑躅”,丁香,紅端木,天天在染織這一大張地氈;往山後深林裏走去,每天你會尋見一條新路,每一條小路中不知是誰創製的天地。
到夏季來,青島幾乎是天堂了。雙駕馬車載人到彙泉浴場去,男的女的中國人和十方的異客,戴了闊邊大帽,海邊沙灘上,人像小魚一般,曝露在日光下,懷抱中是薰人的鹹風。沙灘邊許多小小的木屋,屋外搭著傘篷,人全仰天躺在沙上,有的下海去遊泳,踩水浪,孩子們光著身在海濱拾貝殼。街路上滿是爛醉的外國水手,一路上胡唱。
但是等秋風吹起,滿島又回複了它的沉默,少有人行走,隻在霧天裏聽見一種怪木牛的叫聲,人說木牛躲在海角下,誰都不知道在那兒。
可怕的冷靜
《可怕的冷靜》初刊於一九四四年六月二十五日《雲南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