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蔡翠蘭對嚴守鎖說:“今天你不上班,又是呂家坨的集日,天冷了,我想買件羽絨服。”
嚴守鎖點頭:“去吧。”
每個人都有隱瞞,說話不要太直,多為別人想想,總比開門見山圓滑。
蔡翠蘭騎著自行車到了呂家坨中學,她與吳天佑談心。
吳天佑住在單人宿舍裏,正坐在椅子上批改學生的作業。蔡翠蘭向門衛打聽了吳天佑的住處,用手在門上噠噠地敲了兩下。
“誰呀?”
“我。”
吳天佑拉開門,臉色驚訝:“你?還有事?進來吧。”
蔡翠蘭走進門,不須客氣,隨意坐在了床鋪上。
“在上星期,永進和小蕾曾來看望過我,畢竟有血緣。”吳天佑問,“是你吩咐的吧?”
“嗯?我不知道啊!”
“你不知道?”
“孩子們長大了,懂事了。”蔡翠蘭說,“各自獨立生活,永進還有了閨女,小蕾在計委上班,結婚才半年。”
吳天佑說:“我知道了。他們來看望,還提出了一個要求,讓我寫一份證明材料。”
“什麼證明材料?”
“證明我是永進和小蕾的親生父親,要求目的是恢複到嚴永進是吳永進,嚴小蕾是吳小蕾。”
“恢複了也好。”
吳天佑苦笑著:“我若是沒有離婚,就沒有姓吳的改為姓嚴的;若是我沒有平反,也不會恢複到姓吳了。”
“我教過哲學,辯證法告訴我們:變化是改的條件,變化決定發展,曆次運動的表裏,有光明也有黑暗。事情沒有無緣無故,有和無都有前提,有意無意在於事物的過程更迭。”蔡翠蘭說。
吳天佑正色說:“翠蘭,你來講課麼?既來之,則言之,你大概要有什麼事吧?”
蔡翠蘭說:“天佑,時過境遷,我覺悟了,有了新想法。”
“什麼想法?”
“我退休了,照顧他的生活,也需要照顧你的生活,尤其我們的感情有裂縫,麵臨分裂。我們可以協商離婚,尊重自由選擇。多年來,我感覺對不起你,希望複婚,所以來聽聽你的意見。”
吳天佑搖了搖頭,說:“不妥當啊!”
“怎麼不妥當?”
“我有我的想法,你有你的想法,並沒有差錯呀!遇上風風雨雨,人們說起來,不是下雨卻是刮風。”
“怎麼是刮風?”
“我戴了右派分子的帽子,無計可施離婚了,人們不清楚當時是我提出的分手,卻認為你首先提出了劃清界限。你跟嚴守鎖結合了,人們不清楚他不過是代課老師,卻以為你因為他曾是縣教育領導小組革委會主任。守鎖被撤職了,我也被平反了,你退休了,還要與守鎖離婚、與我複婚,人們議論起來,你的人格左搖右擺了!”
“怎麼是左搖右擺?”
蔡翠蘭問了三次“怎麼”,是不了解其中的人際奧妙。吳天佑說:“打個比方吧,俄國契訶夫寫過小說《變色龍》,主要人物是警官奧楚蔑洛夫,經曆了五次變化,寄寓著一個發人深思的主題。對照衡量,豈不是你是‘變色女’了?難免造成人們嗤之以鼻,臭名遠揚。”
吳天佑的言語意切言盡,熟知人情世故,顧及了泛起的議論,形成輿論。
這樣的想法難怪,千百年來,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
蔡翠蘭歎息:“人心難測,千絲萬縷啊!”
吳天佑托著下巴說:“哎喲,我的牙又痛了,牙疼不算病,疼起來能要命。”
如果換句話,叫話語不算愣,不說沒有秤。吳天佑不同意複婚,對蔡翠蘭的做法又不直接拒絕,於是以牙疼為借口。蔡翠蘭的買賣交易泡湯了,白跑了一趟,隻好告辭了。
21.相擁而泣
吳天佑對複婚問題猶豫遲疑,蔡翠蘭並不甘心。
嚴守鎖掙工資,吳天佑掙工資,永進掙工資,小蕾掙工資,蔡翠蘭退休了,不上班掙的就不叫工資,叫退休金,照樣是人民幣。扔掉討飯瓢,都是鐵飯碗,伸手簽個名兒,吃穿不發愁。這是甜美,不是甘心。
這是生存的有力基礎,天不塌,地不陷,風和日麗,清平世界。
展開說,“甘心”和“甜美”含義有區別,從“甘”與“甜”的寫法也不一樣。公認“甜”比“甘”多了一個舌頭,為什麼能解釋呢?說到蔡翠蘭,她不用舌頭,用了文字。
文字是給上級組織寫就,公布全文如下:
黨組織:
我是一名共產黨員,從事教育三十年,隻考慮了自己的利益得失,對不起黨組織的培養,降低了工作的職責,忽視了同誌之間的情誼。退休後,檢查自己,深感慚愧。
目前,我退休了,不幹工作了,照樣領工資,雖然優越,離農村鄉親仍有生活距離。尤其我能夠自食其力,沒有負擔,還有餘款。為此,我的退休金從7月後不再領取,所存全部工資請組織代替我繳納黨費,直到生命的結束。這是我對黨的報答心意,永不後悔。
蔡翠蘭1981年6月12日南莊子學校的黨支部書記崔文晉接到了這封信,大為驚詫。他找到支部委員、音樂老師馬增慧,兩人商量一番,決定與蔡翠蘭開展談話,探詢究竟。
馬增慧是女人,崔文晉講究工作方法,共同前去談話,屬於組織行為,不是個人意見。
蔡翠蘭熱情招待,沏了茶,桌子上還擺上了瓜子和香煙。
崔文晉從口袋裏拿出那封信,說:“蔡老師,你的信我看了,覺得不理解,有疑惑。因此我和小馬前來請教請教。”
蔡翠蘭問:“有什麼疑惑呢?”
“蔡老師,我說說我的觀點,”馬增慧說,“退休是黨和國家的政策,是社會主義製度的優越性,您不再領取了,影響不好,起了反麵作用。”
蔡翠蘭笑了:“喲!二位不是表揚,原來是批評啊!我把退休金全部繳納黨費,有什麼錯?據說,老作家巴金數十年間自願放棄國家發給他的工資,沒領過一分錢。我怎麼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