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見麵的那一天是一個陰天,我見了生人照例說不出話。聖陶似乎也如此。我們隻談了幾句關於作品的泛泛之見,便告辭了。延陵告訴我每星期六聖陶總回角直去,他很愛他的家。他在校時常邀延陵出去散步。我因與他不熟,隻獨自坐在屋裏。不久,中國公學忽然起了風潮。我向延陵說起一個強硬的辦法——實在是一個笨而無聊的辦法!——我說隻怕葉聖陶未必讚成。但是出乎我的意外,他居然讚成了!後來細想他許是有意優容我們吧。這真是老大哥的態度呢。但是我們的辦法失敗了,風潮延宕下去。於是大家都住到上海來。我和聖陶差不多天天見麵。同時又認識了西諦、予同諸兄。這樣經過了一個月,這一個月實在是我的很好的日子。
我看出聖陶始終是個寡言的人。大家聚談的時候,他總是坐在那裏聽著。他卻並不是喜歡孤獨,他似乎老是那麼有味地聽著。至於與人獨對的時候,自然多少要說些話;但辯論是不來的。他覺得辯論要開始了,往往微笑著說:“這個弄不大清楚了。”這樣就過去了。他又是個極和易的人,輕易看不見他的怒色。他辛辛苦苦保存著的《晨報副刊》,上麵有他自己的文字的,特地從家裏捎來給我看,讓我隨便放在一個書架上,給散失了。當他和我同時發現這件事時,他隻略露惋惜的顏色,隨即說:“由它去哉,由它去哉!”我是至今慚愧著,因為我知道他作文是不留稿的。他的和易出於天性,並非閱曆世故,矯揉造作而成。他對於世間妥協的精神是極厭恨的。在這一月中,我看見他發過一次怒一始終我隻看見他發過這一次怒——那便是對於風潮的妥協論者的蔑視。
風潮結束了,我到杭州教書。那邊學校當局要我約聖陶去。聖陶來信說:“我們要痛痛快快遊西湖,不管這是冬天。”他來了,叫我上車站去接。我知道他到了車站這一類地方,是會覺得寂寞的。他的家實在太好了,他的衣著,一向都是家裏管。我常想,他好像一個小孩子,像小孩子似的天真,也像小孩子似的離不開家裏人。必須離開家裏人時,他也得找些熟朋友伴著。孤獨在他簡直是有些可怕的。所以他到校時,本來是獨住一屋的,卻願意將那間屋做我們兩人的臥室,而將我那間做書室。這樣可以常常相伴。我自然也樂意,我們不時到西湖邊去。有時下湖,有時隻喝喝酒。在校時各據一桌,我隻預備功課,他卻老是寫小說和童話。初到時,學校當局來看過他。第二天,我問他:“要不要去看看他們?”他皺眉道:“一定要去麼?等一天吧。”後來始終沒有去。他是最反對形式主義的。
那時他小說的材料,是舊日的儲積:童話的材料有時卻是片刻的感興。如《稻草人》中《大喉嚨》一篇便是。那天早上,我們都醒在床上,聽見工廠的汽笛;他便說:“今天又有一篇了,我已經想好了,來得真快啊。”
那篇的藝術很巧,誰想他隻是片刻的構思呢!他寫文字時,往往拈筆伸紙,便手不停揮地寫下去,開始及中間,停筆躊躇時絕少。他的稿子極清楚,每頁至多隻有三五個塗改的字。他說他從來是這樣的。每篇寫畢,我自然先睹為快。他往往稱述結尾的適宜,他說對於結尾是有些把握的。看完,他立即封寄酬、說《月報》,照例用平信寄。我總勸他掛號。但他說:“我老是這樣的。”他在杭州不過兩個月,寫的真不少,叫人羨慕不已。《火災》裏從《飯》起到《風潮》這七篇,還有《稻草人》中一部分,都是那時我親眼看他寫的。
在杭州待了兩個月,放寒假前,他便匆匆地回去了。他實在離不開家,臨去時讓我告訴學校當局,無論如何不回來了。但他卻到北平住了半年,也是朋友拉去的。我前些日子偶翻十一年的《餛報副刑》,看見他那時途中思家的小詩,重念了兩遍,覺得怪有意思。從北平回去不久,便入了商務印書館編譯部,家也搬到上海。從此在上海待下去,直到現在——中間又被朋友拉到福州一次,有一篇《將離》抒寫那回的別恨,是纏綿悱惻的文字。這些日子,我在浙江亂跑,有時到上海小住,他常請了假和我各處玩兒或喝酒。有一回,我便住在他家,但我到上海,總愛出門,因此他老說沒有能暢談。
他寫信給我,老說這回來要暢談幾天才行。民國十六年一月,我接眷北來,路過上海,許多熟朋友給我餞行,聖陶也在。那晚我們痛快地喝酒,發議論。他是照例地沉默著。酒喝完了,又去亂走,他也跟著。到了一處,朋友們和他開了個小玩笑。他臉上略露窘意,但仍微笑地沉默著。聖陶不是個浪漫的人,在一種意義上,他正是延陵所說的“老先生”。但他能了解別人,能諒解別人,他自己也能“作達”,所以仍然——也許格外一是可親的。那晚快夜半了,走過愛多亞路,他向我誦周美成的詞,“酒已都醒,如何消夜永!”我沒有說什麼。那時的心情,大約也不能說什麼的。我們到一品香又消磨了半夜。這一回特別對不起聖陶,他是不能少睡覺的人。他家雖住在上海,而起居還依著鄉居的日子;早7點起,晚9點睡。有一回我9點10分去,他家已熄了燈,關好門了。這種自然的、有秩序的生活是對的。那晚上伯祥說:“聖兄明天要不舒服了。”想起來真是不知要怎樣感謝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