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晨(1 / 3)

這是一個天氣微涼的霜晨。天邊才微微露出一點魚肚白,小巷深處依然有幾分昏暗。隻有幾戶早起的人家屋頂,升起一縷兩縷略顯蒼白的炊煙來。

一夜無人,井台邊上的皂莢樹又飄落了不少葉子;挑著兩個大水桶一個小水桶的楊春華踩在樹葉上麵,就聽見了窸窸窣窣的聲響。

這是一個瘦弱的女孩,身材比水桶高不了多少;破舊的布鞋很不合腳,她走路的姿勢都有些跌跌撞撞。因為瘦,她的下巴就顯得特別的尖;也因為瘦,她的眼睛就顯得特別的大。霜風寒冷,小小的臉蛋上的皮膚皸裂了,兩腮之上,就有兩團灰褐色的瘢痕。在這樣的年代,看見這種瘢痕,也不用大驚小怪,等過了冬天,它們自然會痊愈,不需要用藥。

蓬亂的頭發胡亂的紮著一個大辮子,很顯然,她今天早上起得匆忙,並未曾仔細梳理過;辮子梢似乎還帶著一團白色的東西,那多半的破棉絮。

皂莢樹的頂尖高處,有兩串未曾摘下的皂莢果。風過處,一顆皂莢粒子從豆莢中掉出來,正落在楊春華的空水桶裏。楊春華水桶擱在井台邊的石板地上,將皂莢粒子撿起來,放進自己的衣兜。見邊上還掉了幾顆,就全都撿了起來,扁扁的口袋裝了幾顆豆子,就顯得有了幾分底氣。

楊春華吃力的將水井的木蓋給掀到一邊,抓起擱在井蓋上的竹鉤,將小水桶放進井口裏。

打水是一個技術活,竹鉤使勁的方向和力度都很有講究。楊春華年紀幼小,使勁不夠,連甩了兩下,都不能將水桶裏裝滿水。想著婆婆那苛刻的眼神,楊春華愈加著急起來。但是越著急卻不能成事,隻聽見空水桶撞著井壁的石頭,發出硿硿的聲響。

竹鉤上有一層薄霜,抓得久了,寒冷徹骨。楊春華無奈的鬆開了右手,將右手在破棉襖上擦了擦。

卻聽見“吱呀”一聲,皂莢樹蔭底下,一扇門打開了。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走了出來,見正在努力打水的小女孩,急忙上前,很順手的接過了女孩子手中的竹鉤,“噗通”一下,就將一桶水打滿,兩手交錯,竹鉤飛速上升。

楊春華彎腰伸手,抓住了小水桶的提手。少年將竹鉤鬆開,擱置一邊,也伸手,抓著水桶提手。少年的手指遇到了楊春華那冰冷的肌膚,於是心就微微的一陣顫栗,就像是一顆石頭丟進平靜的水井裏,漾起一圈一圈的漣漪。

楊春華有些慌亂,卻沒有縮回自己的手。兩人合力將水桶給提上來,楊春華縮手,少年就“嘩”的將小水桶裏的水傾進大水桶裏。

少年就問:“你今天怎麼來得這麼早?”

楊春華囁嚅了一下,終於說道:“婆婆很早就躺在床上罵了,說我懶惰,這麼晚了還不起床……”

少年歎了一口氣,說道:“你家的事兒……”

卻沒有再說下去,隻是狠狠地將水桶“噗通”的扔進水井裏。

如此打了四遍水,兩隻大水桶都已經滿了。少年就拿起挑水扁擔,勾著水桶,徑直往楊春華的來處走去。

楊春華緊緊跟在後麵,一邊低低地說道:“海川哥,還給我……被你父親看見,又要說話……”

少年容海川,卻是不聽楊春華的,步履穩健地往前去了。兩桶滿滿的水,在他身前身後,一點也不晃悠。

楊春華隻能徒然地跟在後麵。

容海川猛然之間回過頭,說道:“我今天就要去上海了。等會兒就走。”

楊春華怔忡了一下,低聲問道:“上海?那地方……好遠的。”

容海川說:“我伯父在上海,幫我找了一個學徒的活。他們說,在那兒找些活做,來錢總容易一些。等我出了學徒,掙了錢,就能……”聲音卻低下去了,細不可聞。

“學徒……”楊春華低低地重複了一句,卻不知要說什麼。片刻之後才說:“你是有本事的,一定能學好。”

像是向楊春華保證也似,容海川低低地說道:“我一定要學好。”

楊春華的心猛然覺得憋悶得厲害,她隻是徒勞地重複了一句:“你一定能學好。”

兩人就再也沒有繼續說話了。

到了拐彎處,容海川才將水桶放下,低聲說:“你挑著進去。”頓了一頓,才說道:“好歹熬著一些,你比你婆婆年輕,過兩年就好了。”

楊春華接過扁擔。扁擔上似乎還留著少年的體溫。她看著少年,想要說什麼,但是卻什麼也沒有說。心中也不知是什麼滋味,隻是有些空落落的。

有些機械地接過扁擔,往自己家的方向走去。

容海川深深地看了少女一眼,轉身也往自己家方向去了。

楊春華挑著水,步履卻不免有些蹣跚。雖然沒有多少路了,但是走到小院子門口的時候,卻是熬不住,終於放下擔子,歇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