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最重要的競賽是留住性命。絕大多數等候士兵會擠進任何一個看似有一點點庇護作用的地方。在瑪洛海邊,一群人躲進法國驅逐艦“靈巧號”(l 'Adroit)遭受重創的殘骸裏。盡管支離破碎,但是船身扭曲的鋼板似乎提供了某種保障。另一群人挑中拿破侖時代遺留下來的一座老瞭望塔,它的厚重石牆仿佛是一種安全承諾。
還有許多人擠進附近建築物的地窖。野戰兵團第五十三營的殘餘弟兄選中的花朵咖啡館盡管看起來不怎麼堅固,但它就在海邊。綠霍華第五營的總部設在甘貝塔街二十二號,這棟舒服的房子大約離海邊一條街。部隊在這裏收留了一名脫隊的法國大兵,後者立刻走入廚房。他不負祖國的偉大傳統,馬上變出香噴噴的燉牛肉搭配美酒。大夥兒立刻幫他取了“阿方斯”這個教名,他成了營中的榮譽隊員,從此戴上英軍的鋼盔。
綠霍華第五營呈現出敦刻爾克難得一見的景象:一支井然有序、陣容龐大的部隊,由自己的 Iron Duke,第一任惠靈頓公爵的綽號。——譯注
軍官帶領,所有人默契十足。營長布什中校想起防波堤在黎明時分停止接運而引發的混亂場麵,認為在緊接著而來的六月二日至三日間的夜晚,綠霍華軍可以扮演有用的角色。他們可以形成一條警戒線來控製交通,確保船隻抵達時,士兵可以有秩序地登船。四名軍官和一百名士兵就足以執行任務。當然,被選中的人必須最後離開,而且很可能走不了。軍官們抽簽決定誰能得到這份榮譽。
多佛也正在為晚上的行動做準備。當天清晨,韋克沃克將軍從敦刻爾克搭一艘魚雷艇回來。休息一兩個鍾頭後,他走進發電機室參加一場海軍與陸軍的聯合會議。沒有人知道還有多少士兵有待撤離,但是韋克沃克推測,大概還有五千名英軍以及三萬到四萬名法軍。
幸運的是,當下有許多船隻待命。由於白天暫停了撤離行動,艦隊得以全數回到多佛及其他西南沿海港口集合。拉姆齊計劃把大量集結的船隻,用於他所謂的敦刻爾克港“聚集撤退”行動。所有部隊都從敦刻爾克本身出發,海灘不再有船隻進行接運。登船行動從晚上九點持續到淩晨三點。船舶分批出航,確保流程順暢、源源不斷,防波堤邊隨時停泊三到四艘船隻。慢速的船隻先行,快速的船隻則隨後出發,以此確保流量平均。
丹尼上校認為這套計劃過於複雜,隻會造成更多混淆,不如幹脆派遣所有船隻渡海,再由工作人員就地決定行動細節。然而,絕大多數參謀認為拉姆齊的計劃值得一試。
根據最後定案的計劃,這次行動出動的大型船艦足以撤離三萬七千名士兵,持續穿梭海峽兩岸的小型船隻也可以接回若幹部隊。另外,法國將使用自己的船隻從防波堤東麵的沙灘以及外港的西岸碼頭接運部隊。任務應該能夠就此完成。於是在六月二日上午十點五十二分,拉姆齊對麾下全體人員示意:
最後的撤離行動預計今晚展開,全國上下皆仰賴著海軍貫徹執行。我希望每艘船隻盡速呈報自己是否狀態良好,準備好扛起這項我們基於的勇氣與毅力而發出的挑戰。
“迫不及待執行您的命令”、“狀態良好且準備就緒”——這些答複是英勇的納爾遜式的。不過下,大多數救援人員私底下的感受,和“金鷹號”明輪掃雷艦上的克羅斯比中尉的沒什麼不同。當他聽說還要再回去一趟,心情沉到了穀底。他以為撤退行動全都結束了,拉姆齊昨天才說:“盡最後一次努力。”
不過絕大多數人員就跟克羅斯比一樣立刻接受事實,認命地準備再次麵對驚心動魄的一夜。“該做就做,”他後來寫道,“沒什麼好說的。”
但並非所有人都同意。福克斯通的三艘客輪——“班恩號”、“馬林納號”和“汀瓦爾號”持續滋事。船隻一整天停在港口裏。下午六點五十分,“班恩號”開到碼頭邊,準備執行夜間任務。全體船員站在欄杆旁邊示威,叫囂著要棄船。幾分鍾後,當他們打算上岸,一群海軍武裝衛隊從舷梯爬上來,拿著上了刺刀的槍把他們逼退回去。接班人員立即接管船隻,“班恩號”終於在七點零五分出航。原班人馬隻有大副、三名炮手和無線電操作員。
接下來輪到“汀瓦爾號”。船員沒打算棄船,不過當它在晚上七點十分抵達碼頭邊時,船員對著底下的海軍哨兵咆哮怒罵。七點三十分,船還停在碼頭邊耗時間。
與此同時,沒有人注意“馬林納號”的動靜。下午四點半,它安安靜靜地起錨,未經任何許可私自溜到南漢普頓。船長後來解釋:“這樣似乎皆大歡喜。”
事實上,這些海峽輪船的平民船員心生恐懼是情有可原的。這些船幾乎毫無武裝,而且是敦刻爾克一帶最顯眼的目標。如果還需要證明,那麼六月二日上午十點開始的一連串意外就是最佳證據。這時,發電機室收到坦納特上校從敦刻爾克發來的緊急訊息:
傷員激增。醫護船應於白天前來。一般認為敵軍會遵守日內瓦公約,克製其攻擊行動。
幾天以來,傷員的處境越來越糟,尤其當上級做出一般船隻隻接運健全士兵的決策後,傷員的問題更嚴重。現在,坦納特試圖利用特派醫護船來緩解情況。當然,他全然不知敵軍是否會尊重紅十字會,不過他公然傳遞訊息,希望德軍攔截電文,因而下令空軍暫時休兵。
發電機室立刻投入行動。下午一點半,“沃辛號”醫護船朝海峽對岸起程。白色的船身熠熠生輝,並且畫上標準的紅十字會標誌,絕無可能被誤認為一般的運輸船。但是今天不靈了。在中途的三分之二處,“沃辛號”遭到十幾架Ju-88攻擊。沒有直接命中,但是九枚炸彈的落點夠近,導致輪機室毀損,“沃辛號”被迫返回多佛。
下午五點,“巴黎號”醫護船出發。在“沃辛號”遇襲的地點,三架飛機朝它猛撲而來。同樣沒有直接命中,但是炸彈擦撞導致輪機室的管線滲漏爆裂。當“巴黎號”開始失控漂流,拜爾斯船長放下救生艇,發射幾枚信號火箭,結果引來了另外十五架德國飛機。
發電機室派遣拖船前去解救,並且繼續準備當天晚上即將進行的“聚集撤退”行動。由於牽涉的船隻數量龐大,有必要派出最頂尖的人才來指揮交通、控製船隻與部隊的流量。幸運的是,最適合的人選回來了。克勞斯頓中校休息一夜之後神清氣爽,他將再度前往防波堤指揮大局。丹尼上校加派三十名海軍岸勤人員予以協助。從三十一日開始便因為流利法語而被克勞斯頓當成天賜之福的索羅門中尉,再度出任翻譯兼聯絡官。
下午三點半,克勞斯頓一行人從多佛搭乘兩艘空軍救難艇出發:第二四三號救難艇由中校本人指揮,第二七○號救難艇則由年輕、積極、海軍科班出身的魏克中尉負責。他們比其他船隻出發得更早,先行前往敦刻爾克為當天晚上的行動做準備。
那是個懶洋洋的平靜午後,兩艘船撲哧撲哧地橫越空蕩蕩的海峽,戰爭仿佛遠在千裏之外。突然間,魏克中尉聽到“一聲轟鳴,接著嘎嘎作響,最後砰的一聲”。他嚇了一跳,抬頭一看,剛好看見一架斯圖卡對準前方兩百碼外的船隻俯衝。那是克勞斯頓的船。它投擲一枚炸彈,沒中,然後打開機關槍掃射。
沒時間緊盯事件的發展了。又有七架斯圖卡衝向這兩艘救難艇,機關槍炮火四射。魏克下令舵手向左急轉,在斯圖卡輪番轟炸與射擊之際,連續十分鍾瘋狂閃躲。在船尾的露天甲板上,法國聯絡官盧思上尉蜷伏在路易斯機槍底下,猛烈攻擊德國飛機,他毫不退縮——即便一顆子彈打掉距離鼻子隻有六英寸的機槍瞄準器也不例外。一架斯圖卡墜落,其他飛機終於撤走。
現在,魏克終於有時間看看克勞斯頓的船隻是否安然渡過這場風暴。他隻看得到船頭,船上所有人員都落海了。魏克連忙衝去營救生還者,但是克勞斯頓揮手趕他走,叫他遵照命令趕緊前往敦刻爾克。魏克希望至少接走克勞斯頓,但是中校拒絕拋棄他的弟兄。魏克別無選擇,隻能轉頭繼續前往敦刻爾克。
克勞斯頓跟他的手下聚集在破損的船頭四周遊著泳。緊緊抓著船隻殘骸的一名法國聯絡官表示,有一艘空的救生船在大約一英裏外的海麵上漂浮。索羅門中尉請求上校允許他遊泳過去,把船劃回來營救生還者。克勞斯頓不僅準許這項請求,還決定一起前去。這是他們獲救的唯一機會,索羅門一個人也許應付不來。
克勞斯頓是個出色的運動員,善於遊泳,而且對自己的力氣深具信心。也許那就是問題所在。他並不了解自己多麼疲累。一會兒之後,他便筋疲力盡,不得不遊回其他人身邊,緊緊抓住船隻殘骸。幾個小時過去了,索羅門遲遲沒有帶著空船回來。弟兄們一邊等待,一邊唱唱歌、聊聊陳年往事。克勞斯頓不斷表示援救已近在眼前,企圖以善意的謊言來鼓舞士氣。不過,他們逐漸失溫,一個接著一個消失在水麵上,最後連克勞斯頓也殉難了。等到一艘路過的驅逐艦前來搭救時,隻剩下空軍士兵卡馬翰一個人還活著。
這段時間,索羅門中尉確實遊到了空船旁邊。但他為了爬上船而掙紮許久,這時也已筋疲力盡。他盡了最大力氣設法把船劃回遇難現場,但是船上隻有一根槳。一小時後,他放棄了:這艘船太大,距離太遠,而且天已經黑了。
他整夜在水麵上漂流,即將破曉之際才被法國漁船“瑪麗亞號”救起。他喝了酒,休息一下,換上幹的法國水兵製服,被帶回多佛,送上法軍指揮艦“德布拉柴號”(Savorgnan deBrazza)。他的故事聽來過於離奇,暫時無法洗刷身為德軍間諜的嫌疑。這回他的流利法語完全幫不上忙。“他聲稱是英國人,”法國軍官評論,“但我認為他是德國人,因為他法語說得太好了。”一言以蔽之,他法語太過流利,不可能是英國人。
六月二日下午,克勞斯頓的先遣小組離開多佛一個半小時後,拉姆齊的救援船隊展開了敦刻爾克的“聚集撤離”行動。一切照計劃進行,速度最慢的船隻在下午五點率先出發。它們多半是小型漁船——例如比利時拖網船“寇吉蘇號”、法國的“珍妮安托萬號”,以及色彩鮮豔的小船“法國天空號”。
接著是六艘斯固特,然後是陣容龐大的近海商船、拖吊船、汽艇、艙式遊艇、觀光蒸汽船和渡輪。這群聲勢浩大的船隊,如今已成了海峽上的熟悉畫麵。緊接著出動大型郵船、掃雷艦和法國的魚雷艇。最後,四十艘驅逐艦中僅剩的十一艘劃破海麵,激起驚天波浪。
南方鐵路公司的汽車渡輪是新添的生力軍。它轟隆隆前進,成了萬眾矚目的焦點,因為跨海汽車渡輪在一九四○年還是個新鮮玩意兒。來自曼島的“汀瓦爾號”郵船並不新穎,但它以自己的方式引人注目。在福克斯通,船員們拒絕再次出海,鬧得滿城風雨。然而現在它破浪前進,仿佛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
這其中費了一番周章。拉姆齊得知“汀瓦爾號”滋事,便派出麾下最擅長解決問題的蒲謝爾中校。中校抵達的時候,看見“汀瓦爾號”綁在碼頭上,船員正群起造反。多佛下達的指令是一套運用了實用心理學的絕妙方法:蒲謝爾絕不可親自接管船隻,而是要做出一切必要改變,促使它前往敦刻爾克。於是大副取代了船長、二副接任大副、找到新的二副人選,其餘替代人員則搭乘巴士從倫敦趕來,讓海軍及陸軍的炮手上船支持。晚上九點十五分,“汀瓦爾號”起程行動。
救援船隊上的工作人員,往往是臨時拚湊出來的大雜燴。陸軍總部工作艇“馬爾堡號”的船組人員,就是由四名中尉、四名司爐、兩名空軍上士,以及兩名趁著休假自願南下幫忙的財政部公務員組成。熱愛航海的記者迪凡恩拋下在沙洲上擱淺的“小安號”,路上攔了便車回家,然後到拉姆斯蓋特四處挑選船隻,發現三十英尺長的“白翼號”汽艇還有空位。
“你以為你這是要上哪兒去啊?”“白翼號”開船之際,一位打著官腔,看起來非常專業的海軍軍官問道。
“去敦刻爾克。”迪凡恩回答。
“不,你不行。”軍官說。迪凡恩納悶自己是否觸犯了什麼規矩,對於這類事情,他畢竟還是個生手。不過軍官說明的理由跟迪凡恩個人完全無關。誰想得到,“白翼號”竟被選為一位海軍將軍的旗艦了。
希爾內斯造船廠的維修官泰勒少將,目前已替發電機計劃完成一百艘小型船隻的維修、人員配置與調度了。他是一位退役將領,在倫敦有一份體麵的辦公室工作,頗有理由覺得自己已經善盡本分——於是他前往拉姆斯蓋特,想法子投入跨海行動。
傳言仍有英軍滯留瑪洛海灘,因為他們通往防波堤的道路被封鎖住了。泰勒立刻說服拉姆齊讓他帶領幾艘斯固特和小型汽艇,前往瑪洛營救他們。他為自己挑選了“白翼號”,所以迪凡恩莫名其妙躍升為臨時海軍副官,替一位如假包換的將軍服務。
晚上九點半,坦納特上校的最大助手孟德中校拿起擴音器,穩穩站在東麵防波堤靠海的尾端。當船隻逐漸抵達,他成了某種“交通警察”,指揮它們前往有需要的地方。泰勒將軍的船隊受命前往瑪洛海灘,但是那裏空無一人。將軍的船隊隨後加入以防波堤為中心的一般救援任務。正如丹尼推斷的,多佛根本不可能勾勒詳盡藍圖,孟德在指揮船隻流向時,靠的是自己的判斷。
防波堤本身有優先權。孟德在驅逐艦和海峽輪船從昏暗中赫然聳現時,分派停泊任務。潮水強勁地向西撲打,船隻特別難以靠岸。韋克沃克將軍搭乘“MA/SB 10號”快艇四處巡邏,扮演拖船的角色,推走被木樁卡住的驅逐艦。在防波堤底座,賈鐸中校和永遠沉著冷靜的帕門蒂爾準將負責管製步道上的士兵流量。依照計劃,綠霍華軍拿起刺刀形成一條警戒線,維持隊伍秩序。仍在燃燒的城市,為大夥兒帶來足夠的光線。
剛過九點,最後一批遠征軍走上了防波堤。最後一支防空分遣隊的指揮官圖利爾中校,摧毀他的七門火炮,然後指引弟兄登上“獵人號”(Shikari)驅逐艦。冷溪衛隊第二營排成一列走上“軍刀號”驅逐艦,仍然驕傲地扛著他們的勃輪機槍。隻剩下寥寥可數的士兵,綠霍華軍解散了警戒線,加入登船的人群。最後登船的小隊,或許是國王薩羅普輕步兵團第一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