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在潮神廟(1)(1 / 3)

——彭家煌

朋加厭惡家庭生活,向工廠請了一月假,當了那件夾大衣作路費,到離杭州十多裏的潮神廟去,預備養好他的失眠症和胃病。他不曾到過杭州,以為這廟即令不是名勝之地,至少也一定清幽雅潔。廟裏辦了小學堂,而他的朋友在那裏當校長。

是六月的一個星期日下午,天下雨,很悶熱。他的朋友知道他來了,從天井旁的小房間的床上爬起來,睡眼蒙矓的歡迎他道:

“真是好極了,好極了!朋加!接到你的信,以為你今天上午十二點鍾會到。我到車站白等了好久,隻當你不來了。真是失迎了!”

“對不住,對不住!這兒離車站很近,不難找。”他的眼睛周圍逡巡了一下,繼續說:“廟裏房子多嗎?同事的多嗎?真是冒昧呀,不等回信就跑來了,並且什麼也不曾帶,什麼也不曾帶。”

“不要緊,不要緊!”校長很為難的勉強笑著說:“房子雖然不多,個把人是沒有問題的。這是舍弟,這是我的客人韓先生,這位是朋加先生。嚇嚇嚇,那是沒有問題的。我們吃的是和尚的素菜飯。晚上我們不妨用板子搭個床,點上蚊蟲香,那是沒有問題的。不過在這樣的地方招待你,這地方是太不行了,委屈你了!你還沒有吃飯吧?……讓我叫點兒菜,不過,這兒的菜館……”

“不必費事,不餓,不餓,有麵館嗎,附近?——吃一碗麵就行了,我是知道你的,不必客氣。——這裏,我想,暫時,——唔,等我弄得錢,我可以到別處借錢的,到那時再說吧。——你這裏並不壞,居戶不算少,附近有山還有水!”

“好吧,那末就叫一碗蝦仁麵,——唉,可惜天下雨,不然,我們還可以走路,到城裏去逛逛的。”

談了許多話以後,校長悄悄的吩咐他那失業的弟弟暫時到城裏去住。

在這樣的情形下,朋加留在廟裏了。

廟是橫亙在城市與鄉村必由的道路上,前臨錢塘江,右倚白塔嶺,左右便是些破落戶。這兒是滬杭鐵路的終點,是杭州市的盡頭。廟前有個寬大的過路亭,亭前的斜坡下麵臥著許多待修理的貨車和客車。再前便到江邊了。

灰色的帆船,象害了一場痢疾似的,將磚、瓦、佛石、黃泥等等撒滿在岸上之後,癱軟在江邊。

白天,洗衣婦和孩子們、賣爛水果的、癩皮狗以及蒼蠅,全在過路亭集合著。晚上,窮苦的旅客,遊方僧,乞丐,跳蚤,蚊子,也全在過路亭投宿。

廟門已經破爛了,即令常常關著,狗和孩子們也能川流不息。廟的下廳,左右堆著木柴、草屑、垃圾;被教員趕出的潮神的馬夫和馬,全成了殘廢,倒在那裏。上廳左邊,老潮神被拔去一把胡須,被打碎半個腦袋,斜倚著堆積的棺木,那棺木是地方慈善的紳士給江中的無名浮屍籌措的。新的潮神是私人出資修建的,隱伏在上廳的右角,雖屬金飾輝煌,但已渺小得可憐了。它的宮殿被洋學堂占去的事,頗使信男信女瞧不起。他們頂多點點香燭,叩叩頭,連小爆竹也不放。

象到了毀滅的境界一般,除了這廟算是雄壯的以外,好找點什麼稱讚一下,記述一下呢?遍地是肮髒、雜亂、破爛,連人類也破爛;一切全成了揩桌布。人們不知道自己該屬於哪一類;也不知道活著幹什麼。他們無田可耕、無工可做,流蕩、墮落;安於那樣的破屋,那樣髒而且臭的衣服,那樣粗劣的雜拌的食品;和癩皮狗、蚊子、臭蟲、成群結隊,仿佛也和人類夜遊一樣。這從蓬頭垢麵的許多焦黃枯瘦的臉上可以證實的。每個人都象很神秘的閃爍的互相誇耀著自己的生活:“我不過活著玩玩罷了,一切聽天由命。”男人靠賭博贏錢,靠劣質煙草,燒酒,草鞋等,從過路客人的板腰帶裏剮出銅板,或以紅丸鴉片麻醉別人,同時以其餘剩也將自己麻醉著;閑散、談天、互相打罵,就這樣把生命消磨。女人盡量生育;盡量將女嬰送到江中;盡量兜攬男人的衣服去洗;此外也盡量享用著鐵路工人,小販,以及船夫們的夜間的酬報;就這樣送走青春,丟了少壯,鑽入衰老。這兒看不見車馬,看不見象樣的住戶,以及別的整潔光明,隻是貧窮、荒漠、灰塵、鐵路局材料工廠的煤煙與江上的雲霧。

從城裏的朋友處借了錢,校長請朋加遊過一趟西湖。

小學校裏的經費,每月隻有七十元,校長自己害肺病,得花錢,還有一個教員也害肺病,課不能上,薪可不能不領,隻得另花錢請代理人,此外還得招待客人,當然校長是沒有多錢化的。他欠了客人韓先生五十元,使得他至今沒有路費離開那裏。校長不但沒有錢,而且沒有精神招待客人了。怎樣消遣,怎樣養病,客人隻好自己設法了。

起初,朋加能夠和校長談談天,勉強韓先生出去走走,和學生們遊戲,但學生們上課了,誰也沒工夫閑談,不願走出門,他便獨自到遠處的山上去玩玩,到遠處的江邊去垂釣。野外,陽光雖是火一般熱,但山林是幽靜的,可聽聽禽鳥的唱和,江流永恒的流著,飄著來去的帆船。他雖倦怠不堪,累得滿頭是汗,而魚們也始終不諒他的孤寂和苦衷,不肯上鉤,但他覺得仍是有趣的;有幽閑的雅趣,有忘人我,忘世俗的雅趣。回家後,倦了,沒法兒消磨日子啦,就不管人家肺病不肺病,躺在校長的床上休息著,因為他自己的床是在辦公室臨時搭的;睡醒了,就借著小事故將自己介紹給過路亭裏的洗衣婦,介紹給附近閑在家裏的漢子們,說長問短,探探他們的生活。他以為,隻有將自己拖出憂思苦慮的冥想,隻有使自己不停的溫和的運用著肢體,便心身都得到相當的休養,病慢慢會好起來的,無論如何,比終日勞碌在軋軋的工廠的機器中間,比終日在家和拙荊相對,比時時刻刻聽兒女的嘰嘈,比不斷的看著房租警捐的追索,比拖著箱子雜物運到當鋪的時候,快樂多了,自由多了,暇逸多了!無拘束,無顧忌,以較有智識的人和愚笨的人們周旋著,以穿著舊西服的資格出入於破敗肮髒的家戶,他也易於博得人們的歡迎和尊敬。一個有閑者,一個有所為而然的有閑者,是盡有工夫以客觀的態度,去體驗他所不曾閱曆的,盡有聰明才智在人類各種生活中去發現,去尋求啟示的。人類的欲望雖是無止境,但在絕境中,卻是容易得到安慰的,這時的朋加正是如此,覺著一切都有趣、新奇、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