質夫這一晚在海棠房裏坐到十二點鍾打後才出來,從溫軟光明的妓女房裏,走到黑暗冷清的外麵街上的時候,質夫忽而打了一個冷痙。他仰起頭看看青天。從狹隘的街上隻看見了一條長狹的茫茫無底的天空,浮了幾顆明墾,高高的映在清澄的夜氣上麵。一種歡樂後的孤寂的悲感,忽而把質夫的心地占領了。風世要留質夫住在城裏,質夫怎麼也不肯。向風世要了一張出城券,質夫就坐了人力車,從人家睡絕後的街上,跑向北門的城門下來。守城門的警察,看看質夫的洋裝姿勢,便默默的替他開了門。質夫下車出了城門,在一條高低不平的鄉下道上,跌來碰去的走回家校裏去。他的四周都是黑沉沉的夜氣,仰起頭來隻見得一灣藍黑無窮的碧落,和幾顆明滅的秋星。一道城牆的黑影,和怪物似的盤踞在他的右手城壕的上麵,從遠處飛來的幾聲幽幽的犬吠聲,好像是在城下唱送葬的挽歌的樣子。質夫回到了學校裏,輕輕叫開了門。摸到自家房裏,點著了洋燭,把衣服換好睡下的時候,遠處已經有雞啼聲叫得見了。
三
a城外的秋光老了。法政學校附近的菱湖公園裏,凋落成一片的蕭瑟景像,道旁的楊柳榆樹之類,在清冷的早上,雖然沒有微風,蕭蕭的黃葉也沙啦沙啦的飛墜下來。微寒的早晨,覺得溫軟的重衾可戀起來了。
天生的好惡性,與質夫的宣傳合作了一處,近來遊蕩的風氣竟在a地法政專門學校的教職員中間流行起來。
有一天,質夫和倪龍庵、許明先在那裏談東京的浪漫史的時候,忠厚的許明先紅了臉,發了一聲歎聲說:
“人生的聚散,真奇怪得很!五六年前,我正在放蕩的時候,有一個要好的妓女,不意中我昨天在朋友的席上遇見了。壞妓女在五六年前,總要算是a地第一個闊窯子,後來跟了一個小白臉跑走了,失了蹤跡。昨天席上我忽然見了她那一種憔悴的形容,倒吃了一驚。她說那小白臉已經死了,現在她改名翠雲,仍在鹿和班裏接客,她看了我的粗布衣服,好像也很為我擔憂似的,問我現在怎麼樣,我故意垂頭喪氣的說‘我也潦倒得不堪’,倒難為她為我灑了一點同情的眼淚,並且教我閑空的時候上她那裏去逛去。”
質夫聽了這話也長歎了一聲,含了悲涼的微笑,對明先念著說:
“尚有綈袍贈,應憐範叔寒,不知天下士,猶作布衣看。”
許明先走開之後,質夫便輕輕的對龍庵說:
“那鹿和班裏,我也有一個女人在那裏,幾時帶你去逛去罷,順便也可以探探翠雲皇後的消息。”
原來許明先接了陸校長的任,他們同事都比他作趙匡胤。這一次的風潮,他們叫作陳橋兵變。因此質夫就把許明先的舊好稱作了皇後。
這一次風潮之後,學校裏的空氣變得灰頹得很。教職員見了學生的麵,總感著一種壓迫。
質夫上課的時候,覺得學生的目光都在那裏說——你還在這裏麼!我們都不在可憐你,你也要走了嗎?——因此質夫一聽上課的鍾響之後,心裏總覺得遲遲不進,與風潮前的勇躍的心思卻成了一個反對,有幾天他竟有怕與學生見麵的日子。一下課堂,他便覺得同從一種苦役放免了的人一樣,感到幾分輕快,但一想明天又要去上課,又要去看那些學生的不關心的臉色,心裏就苦悶起來。到這時候,他就不得不跑進城去,或上那姓楊的教門館去謀一個醉飽,或到海棠那裏去消磨半夜光陰。所以風潮結束,第二次搬進學校之後,質夫總每天不得不進城去。看看他的同事,他也覺得他們是同他一樣的在那裏受精神上的苦痛。
質夫聽了許明先的話,不知不覺對倪龍庵宣傳了遊蕩的福音,並促他也上鹿和班去探探翠雲的消息。倪龍庵聽了卻裝出了一副驚恐的樣子來對質夫說:
“你真好大的膽子,萬一被學生撞見了,你怎麼好?”
質夫回答他說:
“色膽天樣的大。我教員可以不做,但是我的自由卻不願意被道德來束縛。學生能嫖,難道先生就嫖不得麼?那些想以道德來攻擊我們的反對黨,你若仔細去調查調查,恐怕更下流的事情,他們也在那裏幹喲!”
這幾句話說得倪龍庵心動起來,他那蒼黃瘦長的臉上,也露了一臉微笑說:
“但是總應該隱秘些。”
第二天是星期六,下午沒有課的。質夫吃完了午飯便跑進龍庵的房裏去,悄悄地對龍庵說:
“今晚上我約定在海棠房裏替她打一次牌,你也算一個搭子罷。一個是吳風世,一個是風世的朋友,我們叫他侄女婿的程叔和,你認得他不認得?現在我進城去了,在風世家裏等你,你吃過晚飯,馬上就進城來!”
日短的冬天下午六點鍾的時候,a城的市街上已完全呈出夜景來了。最熱鬧的大街上,兩麵的店家都點上了電燈,掌櫃的大口裏卿卿的嚼著飯後的餘粒,呆呆的站在櫃台的周圍,在那裏看來往的行人。有一個女人走過的時候、他們就交頭接耳的談笑起來。從鄉下初到省城裏來的人,手裏捏了煙管,慢慢的在四五尺寬的街上東望西看的走。人力車夫接鈴接鈴的響著車鈴,一邊放大了嗓子叫讓路,罵人,一邊拚命的在那裏跑。車上坐的若是女人或妓女,他們叫得更加響,跑得更加快,可憐他們的變態性欲,除了這一刻能得著真真的滿足之外,大約隻有向病毒很多的上娼家去發泄的。狹斜的妓館巷裏,這時候正堆疊著人力車,在黃灰色的光線裏,呈出活躍的景像來。菜館的使者拿了小小的條子來之後,那些調和性欲的活佛,就裝得光彩耀人,坐上人力車飛也似的跑去。有飲食店的街上,兩邊停著幾乘雜亂的人力車,空氣裏散滿了油煎魚肉的香味,在那裏引誘遊情的中產階級,進去喝酒調娼。有幾處菜館的窗裏,映著幾個男女的影畫,在悲涼的胡琴弦管的聲音,和清脆的肉聲傳到外邊寒冷灰黃的空氣裏來。底下站著一群無產的肉欲追求者,在那裏隔水聞香。也有作了認真的麵色,站著嚐那肉聲的滋味的,也有叫一聲絕望的好,就慢慢走開的。